祖师爷的儿媳妇GL 作者:桒陌【完结】(36)

2019-03-28  作者|标签:桒陌 民国旧影 边缘恋歌

  

  后来,他们推着她进去,穿过一些双层门,我跟在后面,冲过一扇又一扇门,闻到碘酒和消毒水的味道。白色的床单从轮床侧面垂落,拂着污秽的地砖。接着有个穿白色衣服的护士用手掌压住我的肩膀,将我往门口推。我的皮肤能感觉到她冰冷的结婚戒指。我向前挣扎,恳求她让我进去,但她还是一个劲地将我往外推。

  “你不能进去,你必须等在这。”有人这样说。然后那扇双重门砰地关上,门上“手术进行中”的指示灯亮起来。

  我听到呜咽声。一张灰色手帕递到我的面前,我才意识到那声音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像某种野兽强制压抑喉咙的声音。我紧紧地用手捂住嘴,泪水从我的手背滑过,流过我的嘴角,我尝到了咸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个小时,或者更长,亮着荧光灯的双重门还没有打开。后来我开始不停地来回踱步。道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这条宽大深邃的长廊上,没有窗,没有月光。尽头有个拐弯,拐弯的地方有个狭长的长方形窗口。又过去了很久之后,灰白色的晨曦正从那里射进来,冲淡了身后的白色荧光灯。

  我像是终于受到某种指引,终于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我欣喜地跑过去,在那里,跪下来,我的膝盖能清楚的感受到地板的冰凉。从那个狭长的窗口望出去,依稀还能看见月光。我双手合十,我不知道这个手势对不对,又或者该说哪里祷告词,但没有关系,我会把我记得的所有的神仙,妈祖娘娘,观世音娘娘,佛主,菩萨,还有真主安拉,基督耶稣,哦,还有祖师爷田都元帅,谁都好,只好能听见我的祷告就好,能让她好起来就好。我不停地磕头,承诺我会改过,会日行一善,会尽力去帮助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我茹素,我愿意折寿十年。我忏悔我曾经对那些罪愆心存侥幸,我悔过我做过的坏事还没有受到惩罚。我愿意接受惩罚,请把所有的惩罚都加诸在我的身上,我才是罪魁祸首,但是请不要,不要以这样的方式惩罚我。我只要她好起来。所有的罪,我一个人背。

  我又听见那种动物嘶吼的呜咽声,我捂住自己的嘴巴,我听见我的喉咙在来回地吞咽,胸腔内一片闷窒。泪水滴落在地砖上,沾在我的额头上、我的头发上,一片冰冷。我的耳朵很痛,就好像身体里满满的悲伤正在从那片薄薄的膜后挤出来。又过了很久,我站起身,停止了祷告。已经过了数个钟头,亮白的日光拂去夜晚的黑暗与寒冷。我坐在通往急诊室的走廊外面,看着那片晦暗的光,疲惫地想,不知道这个过去的夜晚又发生了多少不幸的事,不知道有多少人活了下来,又有几个人死去了。这个生离死别的地方。这个该死的生离死别的地方。她苍白的面容,汩汩流出的血,再次遮住我的目光。浓浓的腥味,再次扼住我的喉咙。

  我需要空气。

  我沿着长廊拐弯走了很远,身边走过的人越来越多,安静的医生逐渐热络起来。墙上的时钟指示着已经早上七点了,距离我被关在双重门之后,已经五个小时了,没有任何消息。

  我机械地来回踱着步,怔怔地望着地面上弯弯曲曲的裂缝,数着窗台上散落的死苍蝇,倾听我的鞋跟敲击地面。我的双眼疲惫至极,尽头处那扇紧紧关闭的门上,“手术进行中”几个大字仍泛着冷冷的白光。我紧紧地盯着它看,我希望它灭掉,又害怕它灭掉。我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我不知道自己要沉到什么地方,就像在一个深渊下面的寒潭里,在那里,只能看见很遥远很狭隘的天空。我突然很想要逃离这个地方。我害怕。然后门上的灯啪地灭掉了。门开了,一个两个三个人从里面走出来,脱掉脸上的口罩。一个面容微胖的男人向我走来,漆黑的眼睛上面是粗粗的眉毛。他的嘴唇上下一翕一张,他说她失血很多,但幸好送来及时,他们给她输了血,若不是她自身强烈的求生意识,他们已经不能再抢救她了,但她活着,只是以后都不能再生育了。我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她活着。

  她活着!

  谢天谢地,她活着。

  他还说了别的,但我已经听不到了。接着有护士把她从急诊室推出来,白色的床单没盖着她的脸。她安静地躺在上面,安静而祥和。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器罩在她的鼻子上,我能听见她微弱的呼吸声有节奏地一起一伏。

  她活着。

  眼泪瞬间涌上我的眼眶,他们——那些佛和主,都听到了我的祷告。我的膝盖铿地一声跪到了地上,不由自主地磕了三个响头。我说:

  我会改过

  我会日行一善

  我会茹素

  我愿意折寿十年……

☆、第 49 章

  他们说要观察二十四小时。

  重症监护区也有一个拐弯,更阴暗,更冰冷,充塞着各种器械。有两个护士守在那里。毓敏秀的病床在屋角的最后那张。我看着他们将她抬到上面去。她一动不动。只有呼吸器里的嘶嘶声证明了她还活着。

  我在那里站了很久,天已经大亮,明晃晃的日光从窗户里透进来驱散了一些阴霾。两个女护士开始聊起指甲油,稍年轻的那个盘着一个朝天髻,使护士帽歪向了一边。接着她们聊起了重症区昨天死去的那个人,据说是在车祸中压碎了半边颅骨,没坚持几个小时就去了。然后她们阴测测地说起医院太平间的传说。大概是为了停尸方便,太平间离重症区不是很远。年长的那个兴奋地说起上次医学院的学生来参观,被停尸间的工作人员吓得尿了裤子。她说的时候,小眼睛有意无意地瞟向我这边,充满了幸灾乐祸。我的头很重,眼皮子很重,接着我浑浑噩噩地睡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天又暗了。毓敏秀还没有醒,距离24小时还有很长时间。她依然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呼吸器的氧气嘶嘶地叫着。我走到医院外面,天幕很沉,仿佛正在酝酿一场春雨。我给了天桥下一位老乞丐十元钱,又走回医院。我腹内饥肠辘辘,但我什么也没吃不下。

  几个小时之后,毓敏秀终究熬过来了,失血过多的脸苍白似纸,嘴唇干裂,但毕竟带走了心里的绝望,稀释了灵魂里的悲伤。他们把她推到了普通病房。她寂寂地朝我笑,没有说话。

  她变了,常常一个人长时间的发呆,不说不笑不哭不闹,再也没有和我说过话。她好像一夜之间瘦了很多,脸色蜡黄,颧骨突出,双眼深陷。生产之后没有再哺乳,令她双*发胀,挤出血奶。但这些与她心内的悲恸比起来,又何足挂齿。只是每次乳房酸胀,奶水洇湿胸前的衣物时,我才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怅然若失。

  我是知道的,我深切地知道,他们在满世界找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孩子就躺在这个医院的那一头,妇婴科,她们安静地躺在温箱里。身子已经收水,没有母乳喂养,看上去又瘦又小,睡着的时候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样。我想过去实践我的诺言,改过,日行一善。我去看她们,王玉桂泪水涟涟地问我有没有找到她,我的喉咙就像被透明胶粘住了,发不出一丝声音。

  第五天,她终于开口了,她说:“阿凤,我想去看看我的孩子。”

  “你想好了吗?”我问。

  她低下头,盯着无名指上的钻戒看了很久很久,才寂寂地说:“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事情。我想起小时候,爸爸也是演歌仔戏的,妈妈和他在一个戏班。那时候做戏比现在还要辛苦,居无定所,也没有电话联系。每天一放学,大哥就带着我和阿英背着书包各个村镇地找戏班。大哥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他总是能很准确地找到他们,几乎从来没有出错过。只有一次,我们赶到那个村庄的时候,戏班已经走了。那时天完全黑了,我们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他们。大哥就决定在那个村庄住一晚,就住在别人的屋檐下,睡在一堆干草堆里。结果第二天我就生病了,但还是硬撑着去了学校。等放学找到爸爸妈妈的时候,我已经烧得满嘴胡话了。大哥自然是免不了责备的,我也因此住了几天医院,几乎耗尽了爸爸妈妈全部的积蓄。因为这件事,爸爸意识到演歌仔戏不仅辛苦,还要抛弃家庭四处奔波,最后可能连生一场小病的钱都没有,所以他改行去做了裁缝。这么多年,无论富足与否,我们都在一起。我们五个人,一直都过得很快乐。”

  她停了下来,仿佛陷在那遥远的童年记忆里。

  “我知道做戏很辛苦,可能辛苦之后还是没有出路,但我从来没后悔过走上这条路。我这么努力,不仅是因为阿爸生前的嘱托,也是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知道人生没有捷径,不会一直顺顺利利,但我没想到……”

  她的声音一哽,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我握住她的手,那双冰冷的手,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结婚戒指硌得我好痛。她的声音哽咽,“我没有想到……”

  “人生遇到很多困苦磨难总是在所难免,我觉得这是上天给我们机会让我们认清谁真谁假。有些事晚知道不一定就比早知道好。”我说。

  她摇摇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追求自己的幸福也是错,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事都要先人后己。”

  “也许你追求的是别人的缘分。既然错了,既然上天给你第二次机会,你为什么不再看看清楚?”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我。那双明亮澄澈的眼睛,那双在那个夜里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灿若晨星的眼睛,那双曾经调皮地一眨一眨向我撒娇、哄我吃下那枚酸涩的杨桃的眼睛,此刻覆满了泪水。我的心却静得可怕,没有了焦灼难耐的等待,没有了害怕失去的忐忑不安,没有了非要在一起的执着,静得可怕。

  “人们总是以为要倾尽所有去追求的爱情才轰轰烈烈,才算是真爱,而越是唾手可得的东西,越是近在眼前的人,往往越容易被我们忽视,不被珍惜。有时候真爱明明已经在我们手边了,却被我们不小心丢弃了。”

  我擦去她的泪。我们很久都没有再说话。雨后初霁的天空碧空浩瀚,澄净透明,闷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

  久久,她又说道:“那天我坐在河边,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这么不幸,为什么别人可以幸福快乐的生活我却要承受这么多痛苦,为什么同样是一奶同胞的两个姐妹,她可以得到眷顾而我却要被人抛弃?为什么我要每天勤奋学戏演戏,她却可以和爱人相对朝夕?我再也不想承受这么不幸的遭遇,我再也不想要这么悲惨的人生了。我想起我还有两个刚刚出生的女儿。她们那么小,皱巴巴的,红红的,总是哭,仿佛一出生就带着与生俱来的痛。如果那是一次错误的结合,但错的并不是她们啊!错的是我,是我自私地把她们带到这世上,又自私地弃她们不顾,这满身罪孽的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于是我走进河里,想让流淌的河水带着我一路飘荡而去,远离这痛苦的人生。冰冷的河水让我的肚子一阵一阵疼痛。”

  “但是那个和尚点醒了我,他说如果连死亡都可以不怕,还有什么理由不能坚强地活着。不宽恕别人,就是苦了自己。如果认为自己没有错,又何苦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如果我们曾经犯错,就更应该用余生来弥补。我又想到我的两个女儿。前不久,她们才从我的肚子里出来。我想到她们正孤独地躺在暖箱里,等我回去。她们一出生就没有了父爱,如果我再自私地弃她们不顾,那她们该多么可怜。我可怜的孩子,想到以后她们会被别人戳着脊梁骨骂是有娘生没爹养的狗杂种,我就觉得自己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过去的错已经铸成,已经无可挽回,又怎么可以自私地让这个错误再去祸害下一代?”

  她看着我,松开我的手,缓缓转动无名指上那枚婚戒,“结婚的时候他说会永远爱我。在他眼里,我是最漂亮的女人。他喜欢与我对视。他说我的眼睛会说话,像一部内容丰富的藏书,他要用一辈子去读。我全都相信了。”她自嘲地笑了笑,“爱情就是这样愚蠢。”

  她脱下那枚戒指,将它远远地抛进了草丛里。我闻到一股海水淡淡的咸味,台湾特有的春天的味道。

☆、第 50 章

  后来的故事像一场轰轰烈烈的家庭伦理闹剧。王玉桂通知了毓家人,毓家一家风尘仆仆地赶来了。毓妈妈泪眼迷蒙地握着她的手,心疼地抚摸她瘦削的脸庞,毓爸爸和毓敏成站在旁边看着。毓敏成的老婆是个冷冷清清的女人,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毓妈妈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担心的话,没有提及丁建国或者毓敏英的只言片语,对白刻意得就像曾经演练过很多次,但总显得刻意得有些欲盖弥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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