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上龙庭 by 小隐君(上)【完结】(6)

2019-03-26  作者|标签:


  “我知皇帝疼我。”少年轻叹一声,垂下头幽幽道:“只是当初皇帝救下我的时候,我却也是那失了父母亲人离家流浪之人,不知在皇帝心中,我是你口中第一等人呢,还是第二等人……”
  一时倒堵得褚云重哑口无言。
  “也罢,便先留用。”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到时候要是伺候不好,随便找个由头谴了她其他职务便是了,皇宫中自然也不怕多留一口人吃饭。
  褚云重这般打算着,顺便又问:“那丫头叫什么名字?”
  “阿蛮。蛮横无理的蛮。”
  见皇帝终是允了此事,宗赫不由得心情大好,不过……那小丫头倒也不算是一味蛮横泼皮。自她下定决心与他赌命交心之后,俩人倒是同心同力合谋设了这局。莫看她年轻小,懂得却比自己多得多,皇家制度爱惜名节种种,俱是她的主意,却也真能成事。
  少年心中偷偷一乐,倒是捡了个得力之人呢。
  ☆、15. 初进太阁府(小修)
  凌太阁府,赤松轩。
  车轮滚滚驶进长安,宗赫好奇的掀开窗帷子,贪看这中原大地最繁华之处的景色。联想到几十年前这里还是兵荒马乱、生灵涂炭之地,不由笑对身边的褚云重道:“好一番国泰民安的景象,一路行来九州日渐繁盛,百姓都得安家乐业,这自然都是皇帝仁德之功。”
  褚云重笑着捏了捏他的耳朵,道:“哪里学来这些精致的马屁,且留着吧,待到太阁府拜见我亚父时,夸他去。”
  “咦?”宗赫扬了扬眉,“不是说好进了京,便送我去龙门巷,让我与其他侍选住一块儿的吗?”
  “话虽如此,但你以为我亚父会完全不知道你的存在么?”此刻,少年皇帝脸上是一种别样的笑,透过窗帷那略有些刺眼的日光中,似有一丝无奈。
  宗赫心中一震,手一松,藏青的帷子软软垂落。
  “所以,我须得先带你去拜见他老人家。”
  见少年低头不语,褚云重便伸手抚其肩,绵言细语道:“怎么?可是心中害怕?”
  并没有什么好怕的,只不过,“第一次见你长辈,难免紧张。”
  “莫担心,有我呢。”
  抬头,正迎上那对乌亮的眸子,浅浅含笑,宗赫顿时心中一暖,口中却仍嗔道:“皇帝也不早说,我也好早做准备。”
  褚云重却不紧不慢的道:“不慌,礼节其实并不繁复,待我细细说与你听。”
  堪堪讲了二遍,车行已至凌太阁府。
  太阁府在皇宫左侧,栖山临湖而建,依山傍水那数幢殿宇似龙楼凤阙,规格颇为巍峨壮观。
  才进了街,便有府中巡卫迎上来,引着车行绕过西、南二门,直到东偏门才停了下来。
  也不用门上人通禀,院子里一众侍卫仆从一个个早就喜盈盈、乐呵呵地迎了上来,齐刷刷的向下了驮轿的皇帝行了礼,又一逢烟似的簇拥着他进去了。
  宗赫下车时,正瞧见他回首相望,便轻轻点头示意,含笑目送他远去。
  脸上虽挂着笑,其实心里慌得不行。也不知怎地,竟会这样紧张,要说自己其实并不怕什么,但也不知在为什么担着心。想当年千军万马来袭时,也不曾如此惶惶不安。
  回头瞧阿蛮时,做书童打扮的小丫头倒意外的镇静自若,背着手昂首站着,滴溜溜的眼睛四处瞧太阁府院落布置,鼻腔里还偶有“哼”的一声,倒似还有几分轻藐之色。
  片刻功夫便有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领着几位长随,一脸公式化的笑容迎了上来,客气的问道:“这位便是琼州宗侍选吧,太阁有请。”
  宗赫不敢待慢,揖一礼道:“劳管家带路。”
  阿蛮正要跟着同去,却被几位长随拦了下来,只说:“侍选身边伺候的人,且在院外候着。”
  小丫头撇了撇嘴,心道:“正好,还免了我行礼。”又对宗赫张嘴作口型道:别忘了大礼。
  宗赫哪里敢忘,一路随行,连院中景致都连不及看,只在心中默念皇帝教与的礼节,就怕局时错了规矩,又叫人笑话自己是南蛮子不识礼数。
  穿过抄手游廊,又过了一重院落,这才来到一溜七间富丽堂皇的正殿厅房。一路上仆从过往,皆不是刚才前院时那般随意嘻笑,均敛眉肃容,来去悄声。若大个院落,倒似冬日静穆,唯有廊下一笼翠鸟,偶有一声清鸣,穿透楼台,直抵天际。
  管事指着院前一方小巧玲珑的鲤鱼池,低声道:“请侍选暂且池边跪候,自有人通传。”
  宗赫依言跪下,也不好四下张望,只专心候着。身边那方鱼池倒不知用什么奇石堆砌的,这么冷的天气也不见结冰,似还有几尾鱼在水底悠闲摆尾。不知怎地,就想起家乡的大海来,那样海阔凭鱼跃,是何等消遥自在。而如今被拘在一方浅池之中,虽终日得饱食,闲闲无后顾之忧,倒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只觉跪得气闷,也不知那厢皇太阁为难了皇帝没有,更不知太阁还会如何为难自己,一时心中纠结不定,愈发觉着地上的青石冰冷了起来。
  又跪了一刻,方有一身着虎纹侍卫服色的年轻男子迎面走来,也不带笑,只正色道:“有劳侍选久候,请随我来。”
  宗赫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下总要见着人了,便紧紧跟随在那侍卫身后,穿过两侧花廊,沿着甬道往正殿行去。
  谁知才到殿门口,又叫跪候。少年仰头望了望殿前匾额上的“临华殿”三字,又摸了摸酸疼的膝盖,无奈只得跪下。耳边听着“琼州宗侍选晋见”这几字被一重重递了进去,一时,头都大了。
  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么多规矩!
  之前与皇帝在一起时,素来是没上没下的,哪晓得还没进宫,便只拜见皇太阁便有这许多繁文缛节。要是日后进了宫也要天天如此,那可真要折磨死人。
  之前跪在天井里头,倒还有暖洋洋的太阳照着,这会子跪在正殿门口,左右前后俱是通透,一阵阵的穿堂风嗖嗖的吹。宗赫虽披着皇帝给的黑狐大氅,亦觉得身上一阵冷似一阵,连带着腰背处的伤,也隐隐作痛起来,心中却还欣慰还好阿蛮不用进来一起陪跪,不然,她那瘦小身子,如何吃得消。
  还好这次却不用跪太久,里头已是一声声的递了出来,叫“宣宗侍选进殿,赐见赤松轩”。
  宗赫暗暗叫苦,只道到了那什么赤松轩前还要再跪,谁知这回倒是一路顺畅,没再多波折。
  那侍卫领着宗赫走过前殿,后头方是正厅。厅前早有二位妙龄侍女含笑候着,一个上前替他解下黑狐大氅,另一个微微侧身替他掀起帘帷。帘子后头又有二位侍女,笑盈盈的将少年引领入赤松轩。
  进得厅来,却是一暖,足底下仿佛都冒着热气。宗赫也来不及惊异这些,遥遥望去,只见前头正座上坐了一位青年男子,下首还有一人相陪,而褚云重正侍立在正座之旁。虽隔着五六丈远看不真切,但见着他,少年便觉稍稍心安。
  一旁早有侍女铺下团蒲,宗赫知这才是要行正式的大礼,便高声道:“侍选,琼州宗赫,拜见皇太阁。”
  说罢,便是一揖一跪,重重的磕了二个头。起身待重新跪叩时,远远的,传来皇太阁金口玉音:“免。”
  虽说是免,却也不能全免。宗赫牢记着皇帝之前的指点,到底还是又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道:“谢皇太阁恩典。”
  至此,方才放下一半心来,掌心却已是隐隐渗出汗来。
  那高高在上的皇太阁复又道:“请宗侍选走近些,让孤瞧瞧。”
  其实少年心里头倒也一直就想着要瞧瞧这位名动天下的凌太阁是怎样人物,便依言昂首上前。
  这回离得近了,瞧得却是真切。只见那座上之人身着大红织金五爪龙箭袖,腰间垂着一枚金镶青麒麟玉佩,倒并不戴冠,只用一支紫金血玉簪绾着一头乌发,气质十分的潇洒俊逸,怎么看,都不像是年近四十的皇太阁,倒似一位年方三十左右的青年华贵公子模样。
  而旁边下首坐着的那一位,相貌倒有一二分与褚云重相似,穿着一身石青色缂金团龙袍,神情沉稳恬淡,却也另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度风韵。
  侍立在一旁的褚云重见宗赫只傻乎乎站着,便朝他一阵眨眼。
  喛?什么意思?不是磕完头了嘛?宗赫一颗心复又提起,怔了一怔这才想起吉祥话儿还没说,只得硬着头皮走到正座前,重又揖了一揖,朗声道:“侍选宗赫,祝太阁千秋康泰,皇上万寿无疆,呃……”
  宗赫侧过身瞧了瞧不知名的那位,瞧他打扮长相也像是皇室中人,只不知道是哪一位。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吉祥话儿说了一半,却是卡在他那儿。
  还好旁边的侍女甚是机灵,忙轻声道:“这是梁王殿下。”
  咦,不就是那个曾跟褚云重争皇位的梁王褚云邈么?宗赫便也不动声色地朝他揖了一揖,道:“梁王吉祥安康。”
  “世显不必多礼,俱是自家人。”梁王显然是从褚云重口中知道了宗赫的字,一时叫起来,倒显得比盘踞高座的凌铮分外平易近人。
  这厢凌太阁将宗赫从头到脚打量够了,才向褚云重点头道:“皇帝眼力不错,宗侍选仪表非凡,风骨不俗,是个齐全孩子。”
  说罢,凌铮又向梁王意味深长的一瞥,似笑非笑地道:“说到底,还要谢过梁王殿下。若不是梁王慧眼识珠,将宗赫列入侍选名册,皇帝岂不是要错过这南海遗珠。”
  最后四个字,凌铮说的极慢,褚云重如何不晓这弦外之音,只笑着打个哈哈混了过去。
  梁王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见言谈甫一开始这空气中便火辣辣的,且瞧这风头倒似乎还要波及自身,便也趁此机会一笑起身,辞道:“太阁既是有客,本王倒不便打扰,不如就此告辞,改日再来拜访。”
  “也罢,皇帝替孤送送梁王。”
  凌铮的声音不冷不热的,叫人听不出半点情绪起伏。只梁王转身出殿时,宗赫注意到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时一刹那有火光四溅,但只那一瞬,随即便已错开,又归于平静。
  ☆、16. 沉静掩锋芒
  这下,殿中只剩凌铮与宗赫两人。宗赫知他必是故意将皇帝支了出去,只是一时却也不知他要怎样,看他神情,却是喜怒不形于色。
  正胡乱揣度着,却听那凌太阁慢里斯条的道:“皇帝要与赫亲热可以,但万不可愈矩,既错了皇家制度,又叫侍选失了名节。”
  凌铮的声音极动听悦耳,但宗赫闻言却似心中惊雷,脸颊刷得变白,一时又涨红的几要滴出血来。这几句,不正是那晚与皇帝亲热时他所说的话!只不知这么私密的话怎么会叫凌铮知道了去,总不会是皇帝和他说的罢!
  站在座前的少年迎着凌铮那带着几分揶揄的眼神,心如**无底黑洞,紧握的手掌更是将指骨捏得发白。皇帝果然没有料错,凌太阁不仅知道自己的存在,而且还对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
  宗赫此刻心中真是又羞又悔又惊又疑,真是没成想,凌太阁会有这样手段,连他与皇帝那种时候的事也……
  但凌铮却似乎也没有太生气,只不疾不缓的道:“知道行事不可愈矩,懂得你的名节关乎皇帝名声,还算你知理晓事。”
  他的声音并不太冰冷,但叫人听来却如同身在冰窟,寸寸冻寒。
  又听他略拔高了一点声音道:“若你不知检点,在入阁之前与皇上做下苟且之事,今日如何还能踏入太阁府半步,早被遣送回藉。”
  若不是心冻结成冰,此刻,怕是要碎了一地。
  事已至此,宗赫反倒沉下心来。见凌铮有几分疾言厉色,便忍着心中委屈,咬了咬牙,撩开袍角便跪下来请罪。
  凌铮缓缓起身,在宗赫身前站定,居高临下的望着这一脸羞惭懊恼却仍有几分倔强神情的少年,见他不申诉,不求告,又带着些许少年意气,心中倒也有几分喜欢。但为了挫磨一下他的傲性,却不得不继续敲打他。
  于是便又沉声道:“今日孤让你一路跪进这赤松轩,你心里必定认为是孤刻意刁难你吧。”
  “赫不敢。”口中是这么说,宗赫却昂起头,神色依旧坦荡自如。
  凌铮将手指轻叩少年额头二下,算是略施惩戒,又谆谆教导道:“只盼你记着今日跪着的这些时刻,日后有幸入了阁,凡事更要三思,行事更不能有一差二错,三宫九殿十八阁,没一处有后悔药。你可明白?”
  少年认真听着,干净利落的答道:“皇太阁训示,侍选自当铭记在怀。此事皆由侍选年幼无知而起,太阁怎样责罚侍选都担待,但求太阁莫再生皇帝的气。”
  凌铮有些哭笑不得,心道,自己跪着,反倒还有心惦记着皇帝,也是个傻孩子。一时心里软了,便伸手先将少年扶了起来,话锋却是一转,口中亦是换了称呼,直呼起宗赫的字来。
  “世显,孤听闻你与你族叔之间好像有些误会?”
  误会?宗赫瞪圆了眼,差点吐出血来。皇太阁措词真是讲究。
  凌铮却执着他的手,正色道:“世显,你如今不是小孩子了,眼看就要入阁的人,要懂得识大体。须知前朝后阁俱是皇帝的臣子,你一朝入阁,便与你族叔同朝为臣,要顾全好不容易维稳的边疆局面,切不可再起内部纷争,叫皇帝左右为难。”
  宗赫心中一凛,早知道若要入阁是必有这一道坎。只是没想到,这番话却是由凌铮口中说出来,又凭着他皇太阁的尊贵身份,点明了要他“识大体,顾大局”。若是自己一味纠缠报私仇,倒叫旁人觉着自己小家子气,甚没肚量。
  一时,倒也恼不得,怨不得。更不敢将情绪显露,只能将万千过往都深埋心底,镇静的回道:“太阁在上,昨日之宗赫譬如因仇恨死,今日之宗赫未必因仇恨生。若我族叔以礼相待,彼此便相安无事。若他对我仍有豺狐之心,我自不会善罢干休。”
  “好孩子。”凌铮轻拍了拍少年的手,拉着他在自己身旁坐下,慰言道:“若你族叔再一意孤行,莫说你,孤与皇帝,亦不能容他。”
  见宗赫无话,凌铮脸上方才露出一丝笑容,才不过六七分,便已绚丽的让人不能直视,便如同那冬日逆天绽放的牡丹,端的是国色无双。
  宗赫坐他身边,亦有些看痴了,心道难怪当年太宗那么宠他。长得这么好看,难得说话也那么好听,便是刚才凶人的时候,也叫人讨厌不起来。褚云重虽长得完全不像他,气质却略有相仿,尤其穿衣打扮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洒脱轩昂。就是皇帝与自己亲热的时候,那种别样慵懒的风流,如今看来,竟也有一丝他的影子。
  正胡思乱想着,却被凌铮瞧了出来,问:“在想什么?眼睛笑成那样了?”
  “啊!”宗赫未及多想,只是脱口而出:“在想云重……”
  话才出口,便道要糟。
  而凌铮,却几乎要破功笑出声来。
  这孩子,到底单纯。
  却还硬生生沉住脸,训斥道:“胡闹!人前人后,可不许再这么称呼皇帝,没个上下尊卑。”
  “遵。”
  虽那么说,但偷偷看他,似乎也没太认真生气的样子。少年这才完完全全的放下心来。
  果然,才训斥过,这厢凌铮又换了和气容颜,道:“今日既来磕了头,也不叫你空手而归,孤亦准备了见面礼给你。”
  说罢,便一招手。早有侍女将备下的礼物用一只花梨木雕漆盘奉了上来,却是用紫缎包裹着的一样物什。
  宗赫起身谢过,将那物接在手中,便觉沉沉的。用手一摸,里头四四方方的倒像似个匣子,心中十分好奇内里装了何物,只不好意思相问。
  正值褚云重送客回来,见两人气氛甚是融洽,心下顿时放松,脚步也更是轻快了些。
  来到少年跟前瞧见那好大一只包裹,便也笑问道:“亚父藏了什么好东西送人,快让我也瞧瞧。”
  说着,便径直拿手去拆那紫缎打的花结。
  凌铮抬手将那爪子打了去,凤眸斜睨,“忙什么,自有你的好处,那时再来谢孤不迟。”
  ☆、17. 叹经年旧事
  一时见天色已晚,凌铮便要派自己府中的侍从套了马车送宗赫去龙门巷。褚云重虽说想亲自送他去,但亦知大白日的,他这身份在京城多有不便,便也罢了。只教下头多备衣裳铺盖,并一应贴身用具,一概妥当了,这才亲送他至外院,又嘱咐了一阵,这才两两惜别。
  回赤松轩的时候,依稀瞧见某人的贴身侍卫身影一闪而过,便兴冲冲的问:“亚父,可是越儿来了?我先瞧瞧他去。”
  凌铮轻哼一声:“你在外头消遥快活,这会儿倒想起他来了?!原还想着皇帝再淘气,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也总该回来治办年事,没成想你倒为一个小小的侍选耽搁至今。如今,朝廷上下,府里内外,哪一处不是越儿在替你里外操持,这也实在是不成体统!”
  “能者多劳……”褚云重犹笑嘻嘻的,瞧凌铮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这才悄悄吞下后头的话。
  “孤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中了什么邪,当初竟会由着你们这么胡来!”凌铮见褚云重居然还敢跟自己这么嘻皮涎脸的,不由得怒从心中起,重重一掌击在身边的案几上。劲道之大,连案几上那座颇受主人心爱的八仙捧寿玉桌屏都摇晃着要倒了下来,显见得是动了真气。
  褚云重默默地扶住那玉屏,缓缓地道:“亚父最知我的,我虽坐着这个位子,到底年轻力有不及……”
  凌铮又是气,又是恼,看他脸上那平静神色,却又有几分心疼,不由得长叹一声,“重儿,我知你不是力有不及,而是不甘束缚。但身在皇家,哪能由得你随心所欲?这些年你屡屡微服外出游山玩水,美其名曰拜访太祖旧臣,孤哪次不是纵容了你?但你眼看就是亲政的年纪,身在其位,须善谋其政,你自幼读圣贤书,岂不明白这个道理?想当年,孤为了你这个名份,使了多少心,使了多少力,你若不行珍惜,既对不起这江山百姓,亦白白辜负了我的心。”
  “亚父……”四、五年前那场风风雨雨犹在眼前,当时越儿还未接来,就他们父子俩互相扶持着渡过了那道难关。那时艰辛,他岂不知。褚云重心中一酸,一时倒也哽咽难语。
  凌铮心中亦是伤心而无奈。这些年,为了他这个天不管、地不收的执拗性子,真是操碎了心!那么多不易都熬过来了,想来最无须求的事,却还偏偏求不得。总以为他不过是年少叛逆,也不好太拘束着他,如今看来,却是越大越不成个样子,哪里像是位在九重的皇帝,一些荒诞行径,直叫人呕出血来。
  每每这种时候,凌铮总会情不自禁的想:一般儿二个人,性格竟能那样天差地远。一个养在宫中,虽才华横溢光芒万丈,却也傲慢、执着,说不上桀骜不逊,却也经常恣意妄为。而另一个曾在草莽,却似鱼肠在鞘,沉静、勤奋、自律,凡事谨慎而有责任心。
  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当年计划那件事的时候……又或者如果现在换过越儿……
  忆起当年事,凌铮一时思绪万千。
  然而,这种想法,毕竟不能与人言,若有一字半语泄漏出去,立时便是一场泼天大祸!甚至都不能多想,更不能让种子在脑海里生根发芽。曾经隐藏的事,必须继续隐藏下去,如今的这些念头也只能嚼碎了,一辈子烂在自己肚子里。
  只可惜,这世上从来不会有什么如果。
  世间常情,如若得到一些东西以后,总会想要更多。比如自己当年既得了重儿,又想得越儿;既得了被赐予褚姓的嫡皇长子,又期盼着能另有子嗣延续凌家血脉。
  而今,不能再求老天更多。
  这对年轻的父子俩一时相对无言,诺大个赤松轩,静默良久,气氛沉郁压抑的,直叫人透不过气来。
  最终还是做儿子的,打破了这恼人的尴尬,戏谑道:“终究还是儿子的错,亚父犯不着为此生气伤身,我瞧亚父脸上变了颜色,这天地都暗了……”
  “偏你会说这些调皮话儿!”凌铮心里头又是恨,又是爱。就是这么个牛皮糖,惯会在你恼的时候自动粘上来,腻歪歪地怎么都甩不脱!到你尝着甜丝儿的时候,他却又飞个无影无踪!永远叫你掌握不牢,拿捏不住。
  这样的脾性,也不知以后哪个才能降得住他。
  四年前自己倒是亲点了年方十五的谢仲麟入后阁,一来借一借谢家的势稳住当时争储局面,二来,也指望着皇帝身边能有个与他不相上下的人,收一下他的野性束一下他的筋骨。却没料到这谢家二公子亦是一个鹤鸣于九皋之人,一等一的心高气傲。
  一朝入阁遇上皇帝,这一对青葱少年倒似针尖对麦芒,棋逢了对手。一开始皇帝倒还新鲜,很是宠了他一阵,愈发惯得谢仲麟骄横任性。只是这样的品性,在皇帝面前如何能得长久,没过多久,便已是相看两相厌。到了如今,两人更是一见面没三言两语便要吵起来,也不知是八字相冲还是前世有仇。自己曾寄托厚望的一个人,到头来争个头破血流,还是没落个好下场。
  后来汲取了教训,又选了个季莲生,倒是极好的一个孩子,虽说家世不如谢仲麟显赫,品性却更讨人喜欢。心地淳朴善良不说,性格也宽仁温柔。竟是一块良金美玉,白璧无瑕。
  最难得是亦中了皇帝的意,凌铮记得分明,季莲生入后阁那一年,也是褚云重最安份的一段日子。要不是一年前那次意外……
  唉,世事总是诸多不如意啊。
  “亚父又叹什么气。”褚云重歪在凌铮身边,瞧案几上银杏翠叶果盘里头盛着几样糕点果仁,便随手剥了一块凌铮平时最喜欢的核桃果仁儿亲递到他嘴边。
  凌铮老实不客气的张口吃了,觉得涩了些,又命:“蘸点蜂蜜。”
  褚云重忙火速剥一个出来,往银点翠果盏里蘸了一点今冬新上进的宁州青唐蜂蜜,笑盈盈的奉上,尽这一点子小小孝心。
  沾了蜂蜜的核桃果儿涩中微甜,凌铮连吃二块心里头这才舒服些。
  便沉吟道:“我在想,过了年便要开阁大选,除了宗赫,你心里头可还有别的计较?总要顾着各州颜面,不好太偏才是。”
  褚云重随口便道:“照亚父这么说,每州各选一个就齐全了,省了多少麻烦。其实我既得了宗赫,便也够了,若非我朝祖制如此,我又何须左一个右一个往后阁里头塞人。”
  凌铮虎了脸,对褚云重态度如此漫不经心很是不满,沉声道:“国之大典,岂可随便?再者说了,难道后阁诸位只负责帮你暖床的么?祖宗制度,本意便是要皇帝与后阁侍郎侍君之间,比前朝文武官更有紧密的联系、信任的关系,以便托付那些监察、督管、稽核之要务。若是后阁羸弱,前朝势胜,皇帝也难掌控朝堂,所以一朝入选的,都将是皇帝未来的得力臂助。感情么,只不过是皇帝维系信任的手段,也可以慢慢培养。”
  褚云重嘿嘿笑道:“亚父所言,我自然明白。但亚父亦深知我此人死心眼儿,既有了宗赫,难免冷落了其他侍郎,怕你将来在我耳边鸹噪,我这可算是丑话预先说明在前头,勿谓言之不预也。”
  凌铮其实挺欣赏儿子这种期望重情于一人的心意,但问题是这种心态于皇帝而言十分扯蛋,非常不利于后阁维稳。更何况他每每所谓的“专情”,却不长久,爱时热烈,弃如敝屣,十分没心没肺,如何不叫人头痛!
  因此,虽心里极不赞同,却也勉为其难地道:“感情与宠幸,本是完全不同的二码子事儿,皇帝应该懂得权衡之术。但孤亦非不近人情,你既与宗赫相处甚得,孤也不会逼着你去临幸其他新入阁的侍郎们。左右才入阁,侍郎们也年轻,头两年正是栽培好苗子的时辰,课业是一等要紧的。即便暂无宠幸,也须皇帝不要太过冷落他人,无论你喜欢不喜欢,只要有能耐,将来都是可用之人。”
  “些许小事,儿子省得了!”凌铮一番苦口婆心,褚云重听来却十分不耐,这些道理他如何不懂,从小到大,听了没有千遍,也有百遍。
  凌铮瞪他一眼,“这就要说到正题!后阁毕竟名位有限,入阁之初须谨慎择之,尤其是要挑那聪明正直、品行兼优的,相貌倒还在其次。”
  褚云重岂听不出凌铮最后这话的意思,还不就是说宗赫长得祸国殃民么!不过话说回来,亚父自己,不也长得天怨人怒的,难道还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因此便只点头,微笑不语。不过心里倒还腹诽亚父矫情,其实各州县亦是一层层选上来的,但凡有资格进京城的,相貌哪里又会差了。
  凌铮见他点头应了,便又嘱咐道:“又则,皇帝后阁入了新人,也莫忘了旧人。都是跟了你多年的人了,不可叫人寒了心。到了殿选那日,或是升一升他们的品级,或是抬一抬阁,都使得,好教大家都欢喜,亦增祥和之气。”
  一想到之前的旧人,凌铮唯有叹气。尤其是谢仲麟,总觉得有些亏欠了这孩子,毕竟他跟皇帝最久,却最不得意。要不是那段时日自己忙于政务,未曾关心皇帝起居,但凡自己花些心思点拨他一二,又何至于让两个孩子闹成这般几乎难以挽回的地步。
  褚云重这回却不依了,只皱眉道:“论品级谢仲麟已至宣奉,又居天章阁主阁之位,八阁之中天章最尊,还能怎么升,难不成赐他入住紫金光华殿?凭什么呢,他又没什么了不得的大功劳要我这么供着他!有朝一日我心许之人入主紫金光华殿,难不成还要和这样飞扬跋扈的人共处一殿?”
  他所说,其实倒也一点没错。紫金光华殿历来便是尚君所居的正殿,别有特例,也只会是皇帝特别宠爱之人才得赏住。便是凌铮当年,在未升任尚君时,亦只入住金昭体元殿。便是如此,这在后阁之中也已算是非常难得的恩典了。
  但凌铮却不以为然,道:“你身为帝王,该分清主次轻重,无论是前朝后阁、家事政务,皇帝个人感情都是末等次要的。想那仲麟终究是得用之人,经年出阁办差并无差池,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帝当有容人之量,用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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