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上龙庭 by 小隐君(上)【完结】(4)

2019-03-26  作者|标签:


  ☆、08. 神医九龄公
  掌灯时分,宗赫复又醒了过来。
  睁开双眼,脑子还有点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茫然四顾,却依稀不是早些时候挨刀子的那间厢房了,而是被腾挪至另一间大房的暖阁中。
  阁中布置的倒也素净,只临窗的案几上,摆着一品名贵的玻璃器皿,用清水供着一枝梅花,剪金裁玉的几朵红妆半合半盛,幽幽花香,也略略冲淡了房中盈满的药气。
  宗赫费力的抬手摸了摸身上的几处刀箭伤,清清凉凉的已是被上了药,用绢布裹扎的妥当,一时,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看来许是自己命大,原料身上几处重伤必死无疑了,谁知这荒山野外的,竟也能遇到令自己起死回生的妙手神医。
  只是右手上方木头架子上悬着的这鱼泡一样的东西不知是何物,盛满了半透明的液体,正沿着一根软软的管子由着扎在自己手背上的针头滴进自己的身体中。虽并不痛,却也冰冰凉凉的并不让人舒服。
  宗赫正犹豫着要不要将针管拨去,但转念一想,此间主人似对自己并无恶意,这古怪东西说不是是输进自己身体的药水也未尝可知。
  这么想着,正想叫个人来问问,却见卧床的侧前方,绣着岁寒三友的素绢曲屏之后,隐约二个人影正围坐在薰笼旁下棋,时有谈笑声传来,却听不太真切。
  “我说你怎么认得这个少年,原是瞧过他的画像。难为你记性倒好,难道六百五十名侍选你都记得相貌?”
  何九龄一边闲聊着,一边认真看了看自己的牌,又观察着褚云重的神色,轻轻推出去二贯铜钱。
  “哪有那么多闲功夫,不过挑有名的几个先过过目而已。”
  褚云重只看了手中牌一眼,便合上,一边从钱匣子里取钱,一边似笑非笑着道:“也不知摄政王这是怎么办得差使,核定六百五十名各州侍选原是他自愿为我分忧。他明知这宗赫是……谁知却还是把他圈定了进去,真不知云邈这是故意儿要为难我呢,还是‘无心之失’。”
  五年前争皇位那些惊心动魄的景象掠过何九龄的脑海,时光沉淀了喧嚣,唯有梁王那荣辱不惊的脸庞仿佛犹在眼前。
  “云邈毕竟是你堂兄弟……”笑着摇了摇头,何九龄又翻出三张牌,慢慢的道:“这孩子的事我并不知首尾,但据我推断,朝廷对南海有野心,曼丹岛又是南海要扼之地,宗氏一族保不定是沦为了某方利益博弈的牺牲品也未知……”
  四目相对,见褚云重的眼眸中似有潮水一漾而过,何九龄便知自己猜着了七八分。
  老者默默地摆出五贯钱,轻叹道:“只可怜这孩子,无论如何,他却是无辜的。”
  褚云重心底自然知道,不然他也不会有那一丝的愧疚,只不过这种事藏在心里就好,让旁人毫不留情面的揭开来,终究面子上不好看相。
  轻哼一声,褚云重跟进五贯钱,半真半假的恼道:“九龄公,如今你在野不在朝,有些事……”
  何九龄正色道:“云重贤侄此言差矣,我和庄司他们几个老一辈的人如今虽都已不在朝了,但有些话还是当讲则讲。想当初,我们和你爷爷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消弥战乱,治病救穷,自以为救世主。谁知道二百多年前那引发祸乱的双日凌空,正是……”
  听何九龄提及太祖,褚云重忙要站起身来,老者做了个手势止住了他,温言道:“在我这穷庐,不必行这些繁文缛节。你若看过你爷爷当年的日志,当可明白我话中之意。”
  褚云重终究还是站了一站方才循礼坐下,点头道:“在我幼时父亲便带我入龙渊阁,爷爷的日志我都看过。”
  何九龄叹道:“没有因,哪有果,我们原道这世人多男少女之症是天作孽,谁料却是人作孽……如今我们老啦,未尽之事,以及这个天下,终究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人传承。但有句话,不得不教给你。文明自有它发展的轨迹,切忌妄自尊大目空一切,勿做蚍蜉撼树之举。”
  说罢,又捋须笑道:“这话题沉重了,适才你我提及南海,的确,南海未来肯定是兵家必争之地,但今时今日,朝廷倒也还不必操之过急,可徐徐图之。”
  “多谢九龄公谆谆教诲,南海之事,我心里自有计较。”褚云重安静听着,脸上不带出一丝情绪。都只道我这是政治野心,这很好,因我真正想要的,不愿有人知道。
  “罢啦,我们继续斗牌!下次牌桌上不准谁再提朝中之事!”何九龄打个哈哈止住这个话题,又翻出第四张牌面,随即毫不疑迟的倒出自己钱匣中所有的银钱,大笑着推在薰笼上,“我同你不打嘴仗,你我且在牌桌上见高低。”
  见老人赌起牌来这般勇猛,褚云重一时也笑了。遇到受伤的宗赫于他而言,本是心结,被何九龄那样起底,从小没受过重话的他自然心里不爽,但揭过之后,心情却也难得的轻松起来。
  再捡起自己的牌瞧,只是一张火相的三星照,一张水相的四季财而已。而薰笼上,一字摆开的四张却分别是二张风相的五魁首与六六顺,一张水相的百花杀,一张土相的万两金。
  褚云重猜何九龄手中或许是另二张百花杀和万两金,指不定还是风相的,这样,他便有牌面儿上最大的二对,还有同相兆头。所以,他才敢于全下了他的一百贯钱。
  而自己手中,既无成对,更无连三,只是一个狗尾尖儿的一帆风顺兆头而已。
  那么,自己到底要不要赌上这一注呢?
  正沉吟着,屏风后头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褚云重扭头看了一眼,突然心中一动,便抿着唇微笑着将自己身边的银钱也全数压了上去,笑谓之:“平时和他们斗牌总归是无趣,今儿难得和九龄公斗得痛快,便赌上这一局又何妨!”
  “他们那是让着你,我却是不肯让的。唯愿你肯愿赌服输才好。”何九龄意味深长的看他良久,这才缓缓翻出最后一张牌。
  一张风相的七星照静静的躺在铺着红锦的薰笼上。
  褚云重轻轻的翻出自己的那二张牌,三四五六七,四相求得连理枝,一帆风顺过五重。
  “好牌。”何九龄击掌而笑。
  “只怕还不够好。”褚云重笑着摇了摇头。
  果然,老者翻出他那二张牌来,一张是风相的百花杀,另一张,同是风相的万两金。连同已翻开的另三张风相牌,正组成了同相一品全色,刚刚巧压过了褚云重的一帆风顺。
  “白玉不毁,孰为珪璋。塞翁失马,又焉知非福。”褚云重大大方方的将银钱全部推至何九龄一般,一笑起身:“赌桌之上,不妨就让九龄公独领**罢。我且瞧我的侍选去。你们那一辈的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赌场失意却是情场得意?!
  何九龄只顾往匣子里搂钱,笑得胡子乱颤,“你去你去,我既赢了钱,这就回我自个儿屋去,不妨碍你得意!”
  ☆、09. 玉谷初见月
  褚云重趿着鞋,披上摆在薰笼上捂暖了的玄色轻裘,送何九龄到门口,这才回转身来,径直向暖阁走去。
  转过屏风,果见宗赫已是醒了,正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上下打量自己,只是眼底依旧还是有一丝戒备之色。
  褚云重不由得宛尔一笑,他本就生得好看,这一笑之下,更是容华照人。
  宗赫瞧得也是一怔,他父亲曾说自己相貌异于常人,别样再强终归不能承继祖业,是以虽自己长得再美却也一直以这副相貌为耻,每每总要遮掩自己绝色方得心安。而眼前这人却是美得帅气,并无刻意张狂,却是霸气难掩。只见他笑容款款信步而来,便只是穿着寝衣,随意披着件玄色轻裘却依旧雍荣闲雅,这种人,哪怕穿着破烂流丢一口钟,都不会隐没在浮尘之中吧。
  “是你救的我?还有其他人活着吗?”少年努力使自己不那么弱势,无奈体虚力弱,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暗哑。
  “当时就你一人还剩口气,便只救了你回来。还好九龄公医术高明才救回了你这条小命。”褚云重极自然的坐在床边,伸手抚上宗赫额头,欣慰的道:“极好,没有发烧,明日九龄公来为你换药时,你可亲自谢他。”
  宗赫心中一痛,虽早料到是这样,从旁人口中亲耳听到,还是止不住的难受,像有什么摁住了胸口,沉沉的,连呼吸都困难。
  褚云重正笑咪咪的等着少年感恩戴德的谢自己的救命之恩,谁知这宗赫真是不通人情,竟硬生生地扔过一句话差点砸他一头包。
  “既是都死了,还救我干什么……”
  从小到大,除了那少数几位,还真没其他人敢这么跟自己说过话。但少年那一脸悲切,却也让褚云重无从发作,只苦笑反问道:“为何不能救你?!”
  宗赫垂了眼,扭过头,低声道:“我若死了,并不会有人为我难过。”
  少年声音里并无太多的哀怨,更多的,是一种生无可恋、孤绝此生的悲痛与绝望。疗伤时那么坚强的他,此刻却如此茫然无助。这种感觉就像一块冰,融化在褚云重心底,那个不太容易温柔的地方,瞬间柔软了几分。
  “年纪轻轻的,何必自怜自艾至此地步呢?!”褚云重伸手转过他的脸,对上那双落寞如星尘**的眼眸,一字一字的道:“宗赫,你听好,哪怕你现在失去了很多亲人与朋友,不代表你未来不会再有亲人与朋友,哪怕你现在失去了家,不代表你未来不会再有一个家。你可还记得你在曼丹岛曾救过的那些百姓,哪怕你忘了他们,他们却会永世记得你的恩。这回你千里迢迢远赴京城,他们可不都会挂念着你,既盼着你入京中选,更盼皇帝能给你一个新家。”
  宗赫默默听这一番话,心中真是酸涩难言。这一路行来,身边人也常常劝慰鼓励自己,只是他们都是粗人,不能像这人说得如此入情入理,听着让人难受的几乎要淌下泪来。
  心酸之余,也不是不吃惊的。怎么这人竟会对自己的事了如指掌?哪怕自己贴身收着的名牌册书叫他瞧了去,自己家族之事,却也不是普通人能知情的。
  宗赫稍摄心情,又凝神看他。此人是谁?瞧他说话间气度不凡,显见得是身份尊贵之人。难道,会是朝廷的大官?还是前朝受封的那几位县公?不过看他年纪那么轻,却也不像。
  再一眼瞄到他的寝衣袖口上绣的金镶五彩盘云龙,少年恍然大悟,问道:“你是哪位县公之子吧……”
  嗯,初次来到中原的小南蛮子能有这般眼力,也算不错了。褚云重笑而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虽并没想故意隐瞒自己身份,只是想着宗赫现时说话虽冲,却也爽快,就怕他知道了自己身份,一时拘谨起来,反而无趣了。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沙沙的踏雪声,在墙外停住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隔着窗道:“主上,何先生命厨下煮了药粥给宗侍选,可要端进来?”
  “进来。”褚云重听出是孟驰的声音,便不同他废话。
  听到吩咐,孟驰应了一声,乐呵呵的端着个酸梨枝儿的木条盘,长得浓眉俊眼的高大汉子小媳妇献宝似的就进来了。
  转过曲屏,抬眼便瞧见褚云重穿着寝衣正坐在宗赫床边,气氛竟是异常和谐,便笑着问道:“宗侍选可好些了?”
  “你……你是不是……”宗赫迟疑了一下,这人仿佛就是昨儿晚上……不过当时自己身受重伤,瞧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哪里还能认得是不是眼前之人。不过听他的声音,确是有七八分相似。
  褚云重点头应道:“这是孟驰,我的贴身侍卫,昨夜便是他自山上救了你回来。”
  宗赫挣扎着想要支着身子,全身上下却是散了架般的痛,只能半仰着头歉意道:“多谢孟大哥救命之恩,只不知其他人的尸首……其中有几位是我的随从,另几个虽是仇人,却也曾是同宗同族之人……”
  褚云重见他能这样想,显见得不是心胸狭隘满心仇恨之人,心中对他怜爱更添一分。
  孟驰心中也是不忍,忙道:“侍选放心,死者为尊,所有的尸首都已择地安葬了。侍选也不必太过忧怀,好好将养着身子,此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褚云重拿眼瞟他,既赞他会办事,也怪他多嘴。孟驰自知多余,这情景也不便多话,便搁下条盘笑着告退了。
  “你可别乱动,身上还吊着药水呢。”褚云重等孟驰关了房门,这才起身将宗赫扶着坐起,怕他着凉,又将自己身上的裘衣披在少年身上,这才端了药粥坐在他身边,温言问道:“这一日都没进食,可饿坏了吧。”
  宗赫本是饿极了的,只是躺了一日,骤然坐起,头中一阵昏眩,又闻着那浓郁的中药味,几欲作呕,便撇过脸,摇头道:“难闻的很!便是饿了,我也不吃这个!”
  没料到他竟也会有这样孩子气的举动,褚云重真是哭笑不得,自己也难得亲自伺候人,却没想还遇上这等难伺候的主。
  “真是南蛮子没见识!这是药香,哪里难闻了!里面不知搁了多少珍贵的药材,平常人便是求也求不来何九龄这碗药粥呢,你倒还嫌弃!”
  被称作南蛮子,宗赫不免有些生气,脾气拗上来,更不愿碰那粥,只道:“你觉着香你自己吃!我们南蛮子,本也不配吃这种珍贵东西。”
  褚云重这一下被噎得不轻,回想也确实是自己不好,取笑人家在先,不过,也气他脾气这么坏,竟敢跟自己顶嘴。
  一时下不来台,只能半哄半劝的道:“分明是好东西,虽味道闻不惯,吃到嘴里是极美味的,你瞧我吃给你看。”
  说罢,便举起碗喝了一口。药粥才进嘴,褚云重心中已是叫苦不叠,这什么鬼东西!真是异常的难吃,苦的简直要让人心头滴出血来。
  宗赫在一旁歪着脑袋,瞧着褚云重掩不住的一脸痛苦相,嘴都抽歪了,明明快要吐出来的样子,偏偏还能硬生生的忍住,抻着脖子拼命把那口药粥给咽了下去。原本心情极差的他,一时竟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少年的神情本来一直是冰冰冷冷的,眼中只有决绝、淡漠和孤独,而此时眉眼间略含了些笑意,便仿佛失了灵气的玉石收回魂魄重焕光芒,这一瞬间的璀璨夺目,顿时让才吃了苦头的褚云重心神一荡。
  鬼使神差的,竟低头吻上少年那略带冰凉的唇。
  ☆、10. 惊诧对龙颜
  当他吻上来的时候,宗赫脑中是一片空白的。起初,他没明白褚云重在做什么,等他终于有点明白过来的时候,这个蜻蜓点水似的吻已如其惊鸿般的开始,翩然收场了。
  仿佛是梦,很不真实。
  宗赫定定地看着褚云重,重重咬了咬唇,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极苦涩的味道,苦得让人心头要滴出血来。
  所以少年脑海中涌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药粥果然难吃的很!接下来才是纷乱如:啊?原来这不是梦?竟是真的?!这混蛋刚才真的亲到我了?!
  耳边顿时“轰”地一声,像有一百颗爆竹在他脑中炸裂了开来,什么想法都炸得粉碎,妥妥的,彻彻底底的摧毁,脑中重又一片空白。
  一时竟不知该拿眼前这人怎么好。
  偏生他还笑靥如花,亮晶晶的眸子灿若星辰,毫不知廉耻的看着自己,一副得了意的轻狂样。
  被褚云重这么一笑,宗赫这才回过一点神来,只觉心中愤慨,几乎呕出几升血来。
  褚云重瞧着他脸上五色变化,先是呆怔,随后茫然,又渐渐蕴怒的样子,也知自己有些唐突轻薄了。毕竟宗赫尚只是侍选,而自己在他心中却身份未明。不过,却也没什么后悔的,刚才那一吻的滋味,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好,若时光倒回,他甚至想要加深那个吻,而不仅仅是浅尝辄止。
  “还未请教尊姓大名?”少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怒意,却还是咬得牙“格格”作响。
  “你已是知道了的,我姓褚……”
  “姓褚又怎样?王子王孙便能胡作非为吗?你也知我乃朝廷侍选,若你再敢轻侮于我,便是自寻死路。”宗赫自知在此时此地与这人翻脸对自己绝无好处,故只拿言语挤兑震慑着他,心里想着待想法子离了此间,再作计较。
  护卫在外头的孟驰听见屋内似有争吵声,忙进来查看,果见宗赫怒目相视,气氛剑拔弩张,再不复刚才和睦之态。
  “主上,宗侍选这是……可是刚才送进的药粥不合胃口?”孟驰一时不明所以,只能小心翼翼的择着措词。
  褚云重望着床上那只炸了毛的小猫,心中已是打定了主意,便转过脸笑着对孟驰道:“朕不过亲了他一下,他便想杀我。孟驰,你说……这还有王法吗?”
  孟驰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瞧了瞧宗赫那一下涨得通红的脸蛋,想笑,又不敢,便双膝跪地,朗声道:“陛下,宗侍选年幼,又尚未受教后阁礼仪,还望陛下恕其不知之罪。又则陛下出京时凌太阁有训,陛下在外乃白龙鱼服,凡事需小心谨慎为上。还请陛下修束行止,莫轻启子民幸进之门。”
  听孟驰言中提到自己亚父,褚云重少不得又得搁下药粥重新站起身来,狠狠地瞪了跪在地上的侍卫一眼,道:“小心谨慎?亏得你还有脸说?这事还不是你自作主张起的头?此刻倒拿着太阁训示当令牌,在朕面前啰嗦,还不快滚。”
  “遵。”孟驰憋着坏笑,起身行了一礼,又向宗赫一笑,这才重回屋外轮班护卫。
  “你是褚云重?”这时,可不只一百颗爆竹在少年脑中炸裂了,怕有一千颗、一万颗同时爆炸!搞半天刚才轻薄了自己的是凌铮凌太阁之子?是当今皇帝?!
  见褚云重笑着点头,宗赫脑海中顿时有一万只巨象飞驰而过,一句家乡话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褚云重虽会说好几处方言,却听不懂这特别拗口的南蛮子话。
  “你不会想知道的……”宗赫气乎乎的撇过脸,积聚的怒火像被戳破的气球“咝”的泄了气,只心头还有那么一瞬的羞恼与无措。
  “在生我的气么?”褚云重不知道眼前这只烈性的小猫是否明了自己破例亮明身份的原因所在,不过,看他依旧别扭的样子,多半是不懂呢。
  “皇帝不该骗人。”宗赫心底自然是恼他,若不是吵起来才当面说穿了,这人还想隐瞒到什么时候?戏弄自己很得趣吗?!
  “你刚才也听我的侍卫说了,我本是微服出巡。若暴露了身份,多有不便,倒也并非故意要瞒着你。”
  褚云重好言解释,果然这宗赫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二三句话后,便颜色稍霁,只是还冷着脸,并不理人。
  重新挨着他坐下,感受到少年浑身上下一下子紧绷了起来,褚云重心底暗笑,复又端起药粥,笑盈盈的道:“你看粥都快要搁凉了,药味散了好多,莫再娇气使小性子,赶紧趁热吃。”
  “我哪有娇气?!”分明是这药粥太难吃!我宗赫忿忿的瞪着那粉彩细磁碗,蓦然忆起适才唇上苦味,耳根一片烧红。
  “是等着我喂你么?”
  转过头,正迎上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宗赫不由得大窘,赌气般劈手夺过那碗药粥,闭上眼,一气喝了下去。待大半碗粥灌在嘴里,宗赫已是后悔不叠,真是苦啊,苦得眼泪都要逼出来了。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得,只拼命的将那粥压在喉咙口,好让它自己滑下去。比起受刑,这般痛苦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活活的受这残酷折磨的当口,手中的碗被突兀的取走,重又有唇覆了上来。坚韧而柔软的唇舌,启开少年的牙关,他的舌尖温柔的含着一块冰糖,将这沁人心脾的甜和着温暖气息一点一点的渡了过来,中和着少年口中苦味。
  正吻着自己的唇,有着令人颤栗的温度。宗赫一时手足无措,心如雷鼓,推不得,避不开,亦有些贪恋那唇齿间的冰甜。心慌意乱间闭上了眼,却更能感受到他的轻怜蜜爱,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受,也是自己从未被对待过的温柔。再硬的心肠,也在这甜蜜的攻势下,化作绕指柔。
  月色透过窗,缓缓流过琉璃杯,一泓清水,那枝梅。盛开的花朵上,银霜似的月光清薄如溪水,暗香摇曳。
  褚云重将那颗冰糖留在少年舌尖,好让他继续压着口中苦味,这才恋恋不舍的离了那双唇瓣,温言慰藉道:“从此往后,再有什么苦楚,你都不必一个人担着,自有我在你身旁。”
  宗赫从未听过这样的情话,更者还有留着他津液的冰糖含在自己嘴里,心中一时苦,一时甜,又夹杂着几分尴尬,竟是辩不出其中滋味。不自觉的,说出的话里便带出些撒娇意味来。
  “哪怕你说得再好听呢,也休想再骗我喝这药粥了!”
  “这可由不得你,得遵医嘱。”
  褚云重知他年少脸皮子薄,便也不逗弄他,转身自木条盘上又取了一碟子高粱面小馒首,递给他一个,自己也取了一个,慢慢吃着闲聊。既是相中了他,便得培养一下感情。
  “你这名字是谁取的,赫耀显盛,又有光明之意,正配得上你这个人。”
  “名字是我娘取的,我爹识字不多,倒是我娘读过些书。只是我娘去得早,家里也就没人管我读书写字……”聊及家事,宗赫也不再拘谨,说话渐渐轻松起来,又坦然的问褚云重:“皇帝可会嫌弃我只会舞刀弄枪,不会写锦秀文章?”
  褚云重就爱他这样坦荡,知自己是皇帝也并没有什么扭捏模样,便开怀笑道:“这有什么,这世间本就难得十全十美之人。待你进了宫,入后阁领了职事,局时,自会有先生择你长处帮你安排学宫课程,经济学问律政博物,你爱学什么都有人教你。”
  想了想,又笑着嘱咐了一句:“没旁人的时候,不必那么多规矩,唤我云重就是了。”
  宗赫刚才还连名带姓的叫得震天响,现下里却哪里好意思唤得这么亲密,心里想着我哪有你这么厚脸皮,口中便只哼了一下,算是应了。
  褚云重又问:“可有字没?”
  你都知我们南蛮子读书不多了,哪里还会给自己取什么字!宗赫有些恼他老是捉自己的短,便硬邦邦的回道:“无字。”
  “便赐你这二字。”褚云重略一思索便拉过他的右手,食指在他掌心一笔一划的写下二字。
  “世……显?”宗赫不太确定,便侧头问他。两人身子挨得极近,彼此的气息就在唇角耳边萦绕,这样的亲密,似春蚕结茧,将自己温柔束缚。
  “盼你处盛世而显荣,能如我亚父一般,挣功名得显赫。”那人如是说,嘴角微微上翘,含着轻轻浅浅的笑,满眼皆是鼓励。
  人生际遇,恍然若梦,光怪陆离如此缘份,这究竟是命运?还是天意?此言此景宗赫岂能当真全无动容,想要佯装平静,苍白却又泛红的脸上,嘴角却微微颤抖。
  “可喜欢么?”靠得这么近,褚云重可以清晰的看到这倔强的少年双眼中渐渐浮起薄雾。便是这样惹人怜惜,直教人许他美好,一掷温柔。
  “赫此生……非求显于世,但求……”少年的声音渐渐低了去。也罢,无论结局如何,自己都不想再逃避闪躲,既得重生,便求不负此生。能偶遇这一个人,难道不是天意。
  鸳色翠衾上,轻轻地,略有些迟疑的触到他的手,那人随即又坚定地反握过来,十指交柔,挽住了,再不松开。
  月破云重,正良宵,风成清颂,露亦香浓。
  玉谷谁人初见,只叫忘世梦。
  执手相望,对影成双,且将心事付朦胧。
  勿使,太匆匆。
  ☆、11. 携美喜回京
  白鹿县,长庆楼。
  那药粥虽苦,毕竟药效是好的。如此过了二日,宗赫已是能下床走动。侍卫们担心误了行程,早已打点好了行囊。何九龄却是担心路途颠簸缺医少药,怕宗赫伤情反复,便劝褚云重将宗赫留下,待他伤势无大碍了,再谴仆从送他上京。
  褚云重却哪里舍得留下宗赫一人,更不放心他独自进京,终究还是不顾众侍卫苦劝,又在穷庐多留了四五日。还好宗赫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又好,何九龄又是难得的好医生,用药极对症,便这短短几日,少年的伤情已是大有起色。
  于是在十二月初八这一日,喝过了何九龄的腊八粥,褚云重便携宗赫起程回京。何九龄为照顾宗赫伤势更是考虑周全,提前就派人去镇上采买了二头健壮的骡子,和一乘驮轿。驮轿内厢宽大,座儿上还特意安置了软垫靠枕,正好能让需要养伤的宗赫能躺着歇息。
  因已是误了好几日的行程,一众人这一路上都没怎么停歇,一路饥餐渴饮,涉水登山只是赶路。
  如此过了数日,已是快要赶到白鹿县,过了白鹿离秦地便近了,只须一二日功夫便能进京。至此,众人方松了一口气,车行也渐渐缓了下来,只消在落日前能进县城便成。
  这一日,褚云重一直在驮轿中陪着宗赫。自午饭后,病中精神不济的少年便枕着他的腿呼呼大睡,直到快进城,才睡眼惺忪的转醒了来。
  少年像猫儿一样伸了个懒腰,又抬起头朦胧胧地朝褚云重张望了一眼,复又软软地趴了下来,口中呢喃道:“云重,我饿了……”
  “这几日赶路辛苦,也没好好吃饭,我瞧着你都瘦了。”褚云重疼惜的揉了揉他的脸,扶着他坐起来,又道:“前些日子那些山野小地方也没什么好吃的,倒叫人想起九龄公府上制的膳来,就走的那一日熬的七宝五味粥,真是比宫里还强呢。”
  “何爷爷府上的吃食,就一个字:苦。”宗赫虽满心感谢何九龄的救命之恩,但这些日子以来,被这位严酷的大夫又是药粥又是汤药给灌的,口中除了苦味,还是苦味。莫说腊八粥了,便是端上神仙汤来,只怕也咂摸不出别的味儿来。
  褚云重闻言便笑了,知这段日子着实是苦了他了,便亲昵的拉过他的手,哄道:“这里离京城近,比别处繁华许多,吃的也比外头强。到了前面镇子上,就寻一家好馆子,让你换换口味。”
  宗赫一下来了精神,正应着,孟驰打马来到驮轿旁,隔着棉帷子问:“主上,项阳在前头寻了一间百年老店,瞧着干净,也容易布防,可要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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