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拿起另一个白铜雕画的烟高盒,打开盒盖,轻闻了闻,道,「广西梧州的,用疏布筛去杂质,反复四次,共煮10个小时才成
熟膏,再于土中窖藏半月左右才可吸食,但熬得过于老了些……」
「不亏是北平最出名的烟膏师,一闻便了若指掌。」三爷赞道,又递上一盒,问,「那么这个呢?」
这正是烟生的“漂烟”。
「十两烟膏便含八两鸦片,吸食一年即可丧命。」
熬烟人眼底都过早地有了丧命的觉悟。
「不是自诩能熬出救人的烟,怎么竟制出这种毒烟?」
烟生将烟膏盒一挥,仰头靠床栏,兀自思虑了许久,眼下又盈了水珠子。
「只为了害一人……」
「那人是?……」
「三爷知道人都是怎么吸上烟的?」他又自答道,「富人家的纨绔子弟消遣作乐,夸炫奢侈而没落的生活格调,穷人的有些是
赶了那阵潮儿,吸上了便把命也送了,但有的则只是为了治病……烟能治病一说素来是谬论,麻痹了那辨析是非伦常的心,便
也麻痹了痛,但病却是从来都不见好的,只会日益恶化,削减福寿之时……」
所以他自己虽为烟膏师,却是从来不贪烟瘾,烟只过喉,却不入肺。
他放空的目光忽然磨得跟刃似的锋锐。
「烟毒至于痨病更是如此……」
秦三爷一惊,道,「你想所害之人是……」
此时,听得门外下人传报。
「老爷,文五爷见您。」
「文崇山?!」
秦不敢怠慢,赶紧披了衣服,下了床,迎出去。
烟生在里头闭了眼,稍作休息,一盏茶的时间,秦三爷回来,面色甚不好看。
「文崇山那老东西管我要人!」
「要人?」烟生睁开眼睛,问,「要的什么人?」
「你。」秦三爷道,「是虹老板管他向我要的人,还道是我欺负了他,文崇山那老东西的那副架势是要活吃了我,那小崽子果
真不是省事的料。」
烟生惺忪的眼放了光,说,「他要还人你便还他那纸卖身契。是我自愿跟的你,他文崇山再怎么宠爱虹,也不可能爱屋及乌地
去保护他所爱之人,只作个促成鸳鸯的和事佬。而且以他一贯以来的霸横,若知道我和虹的事,虹也不会好过……」
秦三爷倒觉得不解,问,「你怎么就想害他于死地呢?我看他可是全心待你。」
烟生的唇角才有了丝寡漠的笑意,说,「我也是全心待着他,所以才愿荣辱共享,生死共赴。他死了我也活不成,他不死我更
难安。」
「有何怨仇么?」
「这怨仇大了去了……」
第八章:五爷殷勤
近日咳嗽似愈发的严重。
虹叫伙计去浮生园买了盒烟膏,指定是“漂烟”,点上,深吸了两口,才将咳嗽压制了下去,继续上妆。
帘布外头,喝彩阵阵,票友们都提了脖子巴盼着角儿赶紧上场。
手边递来三四副活孔雀的翎子,五六盒胭脂水粉,七八盒金钗玉簪,另有十来箱子的戏服。戏班子中每个戏子的眼都被映染得
桃红柳绿的,却都只是艳羡的份。
唱戏就该当角儿,不作婊子,却比婊子贪得更理所当然。
班主似受了浩荡的恩禄,一个劲的哈腰奉承。
「哟!文五爷啊,您可真是派气啊!这叫虹怎受得?!」
虹依旧不紧不慢地上完了妆,才回身去看身后的贵人。
文五爷一张卖身契轻贴到他脑门,他眯了眼睛,用睫毛刷着上头被过重的墨晕花了的字,读到右下角“烟生”的签名与那红指
印,笑了,一口气将纸吹开。纸吹落他手心,他转了身子,铺于化妆台上细看了一遍,才确信是烟生的卖身契。
「这下开心了?」
文五爷揽着他的肩膀,低头贴于他的脸颊,细赏他的愉悦之色。
「就知道没您办不了的事儿。」
虹小心地将卖身契收于抽屉里。
「平日送你那些东西,也没见你这么开心的。」
「虽是戏子,但情与义这些东西也并不是真全当戏来演的。烟生是我打小一块长大的朋友,自然见不得他入虎口。」
五爷托起他的脸,迫他望入镜中自己的那两鸿痴目之中。
「那么你对我可否有情义呢?」
案边烛火一阵摇曳,虹的目在明与暗不动声色的转渡之间狠利地崩裂了一下,旋即又用脂粉在那裂痕之中植上一靥莞尔的笑。
「您还不明了么?」
他牵过五爷的手贴于唇下,唇边脂红四溢,如是血色荆棘,生衍于他指间。
文五爷忽然反手锁住虹的喉,用力一扣。虹仰头,顿觉气儿断成两半,扬着脸依然傲骨地望着镜中自己的容颜,那笑,是绝处
豁然的姿度。
五爷大笑,送了手,道,「我文崇山这辈子阅人无数,谁的心思不是一目了然,却独只有你,依旧似个迷一样。」
虹面不改色,道,「五爷您可真说笑了,您那手能翻云覆雨,却还撕不下一个戏子的脸谱么?」
他继续笑,说,「明白就好。但若有一天做了背叛我之事,那就不单是撕脸谱那么简单了。」
他由着文五爷去撕的无非只是张假脸谱,那真脸谱早绘进了他的血肉中,自打他出生起,就成了他的脸,红的绿的,白的黑的
,五彩斑斓地溃烂着。
因为他是个天生的戏子。
「不撕脸谱,衣服也由着您撕吧。」他朝文五爷柔媚地笑。
五爷便被逗乐了,一拍他的肩膀,道,「我可记着了,别反悔……快些上台去吧,人都等急了。」
「这就上去。」
虹起身,穿戴好戏服,开了嗓。
文五爷爽朗地笑着,往那上好的专座走去,等急了“杜丽娘”那一曲如痴如醉的《牡丹亭》。
赏戏到一半,文五爷家下人来报,说,「夫人病重,要见老爷。」
他便匆匆回去了。
第九章:戏子登门
文夫人的病怕是真入膏肓了。
她见文崇山身在榻边,一心却还扑在那戏台上,外头流言蜚语,里头那骄恣的二奶奶还整天哭哭啼啼的,人到寿终之时却还不
能图个安稳,心下更觉凄楚。
她甚至哀求文五爷。
「老爷,您就断了和那戏子的来往吧,不求您全心待我,但至少在我归土之前还能安安静静的……」
文五爷避了她怨求的目光,道,「我和那戏子往来无非就是为了品戏,夫人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