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春梦(浮生似梦) by:萨赖河畔【完结】(40)

2019-01-18  作者|标签:萨赖河畔

「你身体不好,早些回去吧,改天我陪你再来看他。」

他牵起虹的手,离开墓园。

「回哪儿?」

「你还有别的地方可去么?」

「……将死之人还需要去处么?」

虹想挣脱,可这双手却似纤细的青藤一样将他牢牢缠绕。

「你如果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荒野,灵魂在地狱也是无法和爱人重逢的。」

冷风穿过双手之间的缝隙,岚又将手握了些紧,与他牢牢地契合。他掌心错节的纹路连向虹的百结愁肠,虹忽然便想着,要有

这样一双手能帮自己收尸,帮自己埋葬,便也是最后的圆满了。

1918年,北平,除夕。

北平那年的除夕之夜格外热闹,正缝上大地主庆寿,鞭炮炸得满天都是窟窿。平日里再穷苦的孩子,但凡有娘亲的,都能拿上

压岁钱,买够一打鞭炮,开心地闹腾上好一阵子。

岚原来只听姥爷说过,那鞭炮是用来驱赶怪物的。因为年三十家家置办酒水鱼肉,那怪物耐不得嘴谗,便出来偷食,还会伤害

人畜,于是便拿鞭炮驱赶。岚尤其羡慕那些胆大的孩子,将鞭炮一点,一丢,空气里便噼里啪啦作响,直把那怪物炸得粉身碎

骨。

孩子们玩鞭炮,也不单是用来炸看不见的年兽,还炸蛐蛐儿,炸狗儿,炸路边的小乞丐。但凡是活物,遭了惊吓,总不免歇斯

底里一番,那样子便特别滑稽,能把他们逗得前俯后仰。所以到了除夕夜,岚便学着把自个藏起来,不让那些有娘亲的孩子找

着。可孩子们是擅长捉迷藏的,甭说是天桥这么大的地儿,就是猫狗都塞不进去的幺子角落,也能给找着。

他把自己抱成一个球儿,尽量密不透风,但那些鞭炮还是四面八方地塞进他的身子里,把那小小的四肢都炸得四分五裂的。他

也不哭,只瑟瑟地颤抖。

没一会儿,鞭炮声停了,他怯怯地抬起一个胳膊肘儿,往缝隙里望去,见那群骄横跋扈的小孩好似受了什么惊吓,逃散而去。

莫不是怪物来吃人了?他赶忙把头埋上,又过许久不闻动静,便又小心翼翼地再探出一只眼来,却对上一张画着花旦脸谱的漂

亮的脸。

那脸上红的,白的黑的油彩比孩子们崭新的花袄子更艳丽,好似把整个人间的色彩都给画到了脸上。听姥爷讲过,旧时皇帝身

边的妃子就长这样的。岚不觉得害怕,盯着那张脸,看得入迷。

「没事儿吧,小乞丐?」

这一问,岚刚悬在鞭炮声里的心却差些跳了出来,他将身子一松,躲到了角落里。

这会看清了,是两个差不多个儿的小人。一个素面朝天,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下长着一粒泪痣,看着便是个爱哭鬼。还有一个

就是方才瞅着他的那个小花旦,还画着脸谱,方从戏里出来似的。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见着他那双上扬的眼,艳丽得好似花

儿一般。

「没事儿了,刚那群欺负你的崽子全叫我给吓跑了……难道你也怕我啊?」

岚摇头,一会便笑开了,道,「你的脸真好看,像画里的仙子。」

这话也把那两小人逗乐了,那小花旦说,「才不是什么仙子,是虞姬,虞姬知道么?」

岚又摇头。

小花旦便解释道,「虞姬啊,是西楚霸王项羽的爱姬。」

话间透出一股小小的骄傲劲儿。

「西楚霸王?」岚仍是不解。

小花旦却解释不清了,只道,「诶呀,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就是了。」

长有泪痣的小男孩也拉着小花旦的衣角咯咯咯地笑。

岚见他们笑得欢,不知为何,也跟着笑开了,但心里是真快活。他喜欢这个小花旦。

小花旦见他笑,却又不笑了,有些讶异地盯着他的脸,说,「你竟然也有和师哥一样的痣呢,可你在左边,师哥的在右边……

真好看。」

「嗯!姥爷说我娘是皇帝的妃子,但后来被太后关起来了,与皇帝不得相见,娘就一直哭,一直哭……就哭出泪痣来了。姥爷

说我像我娘,特像……对了,我姥爷是太监,见过可多市面了。」

谈起姥爷,岚也终于有了些骄傲的底气。

「咦,你是皇帝妃子的儿子,太监怎么就成了你姥爷了呢?」

「……我也不明白,可打从我记事起,就跟着我姥爷了。」

光绪年间,光绪后宫一妃子尤其得宠,但妃子持宠傲物,多次违反宫闱禁忌,卖官受贿,慈禧大怒,将其幽闭,从此与光绪隔

绝,不能见面。

1906年,冷宫妃子难耐寂寞,与御医私通,产下一子。慈禧得知,将妃子投井赐死,并命生前伺奉妃子的太监将妃子的孩子一

同赐死,太监见孩子可怜,未忍戕害,只讲其阉割,带于身边抚养。

1908年,光绪帝驾崩与台涵元殿内,享年38岁,有人传言是病死,但更多的传言是被慈禧太后毒死。次日,慈禧猝死。随后,

宣统皇帝溥仪继位。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清朝末代皇帝退位,清政府气数已尽。溥仪虽退位,但“皇帝”尊号仍存不废,在紫禁城过起小朝廷

的生活。但因小朝廷用费浩繁,太监盗窃成风,溥仪不得不在参政院的干涉下加以整顿,遣散众多内监。

岚的姥爷便在那会被遣散回家,那会他85岁,而岚只有五岁。

次年,姥爷病逝,六岁的岚孤苦无依,在北平过起乞讨的生活。

「那你姥爷呢?」

「在六年前就死了。」

「你没有家么?」

岚继续摇头。

虹和烟生忽觉得心头一阵闷痛,跟一个鞭炮丢进心头似的,少年虽不知事儿,但早已知痛。

「……我们也没家……不过,现在我有了师哥,师哥有了我,我们什么也不怕!」

两双小手紧紧牵着,密合地毫无缝隙,再冷的风也无法将之穿透。

岚见着他们的情投意合,眼眶一热,竟真觉得自个可怜起来。他们还有彼此,可他真的什么都没有。

「别伤心,我们改明儿和师傅说去,叫他也收留你,我们一块唱戏,以后一块成角,能攒好多钱,就不用再受欺负,不用挨饿

了!……师哥,你说好吗?」

寡言少语的烟生只是应和着使劲儿点头。

岚还未置可否,虹已牵起他的手,紧紧地,那手虽小,却似可以将他整颗心都囫囵包起来,他觉得自个的心又热和起来,扑通

扑通地从心口跳到了他们密合的掌心里。

他这会真哭出来,岚原来只知道伤心了会哭,没想到开心了还是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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