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破狼(间歇性虐狗记 一)【完结】(3)

2019-03-21  作者|标签:

灯下看人,能比平常还要添三分颜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怕看惯了,长庚的呼吸依然忍不住一滞,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像是要把那晃眼的朱砂痣眨出眼皮之外,清了清嗓子,抬高声音道:十六,吃药了。

少年正在变声,跟这半聋说话有点吃力,好在这一回沈十六听见了,那催人尿下的埙声戛然而止。

沈十六眯细了眼才看清站在门口的长庚:没大没小的叫谁呢?

他其实也就比长庚年长个七八岁的光景,还没成家,大概对自己烂泥糊不上墙的本性有些认识,做好了娶不起媳妇孤苦伶仃的准备,好不容易撞上这么个不用他养活的便宜儿子,恨不能牢牢地傍上,没事总要将自己爹的身份拿出来强调一番。

长庚没理他,小心翼翼地将药碗端到他面前:趁热喝,不早了,喝完赶紧躺下。

沈十六把埙放在一边,接过药碗:白眼狼,给我当儿子不好吗?白对你那么好了。

他喝药丝毫不为难,显然已经习惯了,一饮而尽,又接过长庚递给他的漱口水喝了两口,摆手不要了:今天长阳关那边有集,带了个好玩的给你,过来。

说完,沈十六弯下腰,在书桌上乱七八糟地摸索起起来,他看不清,鼻尖都快蹭到桌子上了,长庚只好无奈道:找什么?我来吧。

接着,他又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我都这么大了,你没事老弄一堆逗小孩的东西给我干什么?

有那工夫还不如少捣点乱,让我有时间多学点有用的后面这话在长庚心里转了一圈,临到嘴边时感觉有点伤人,便没说出来。

沈十六作为一个四六不着的浪荡子,自己虚度光阴就算了,还总要拖长庚一起,不是叫他去赶集,就是拽他去骑马,有一次还不知从哪捡了一条小狗崽给他养那回沈先生让他吓得脸都绿了,敢情这瞎子狼狗不分,抱回来的是一条小狼崽。

徐百户常年不在家,又为人木讷,虽然对长庚很好,但并不常与继子交流,算起来,长庚十二三岁的这至关重要的两年,好像都是在沈十六这个不靠谱的义父身边度过的。

从一个毛孩子长成玉树临风的少年人,要有多大的定力才能保证自己不被沈十六带歪?

长庚简直不堪回首。

他天生不是跳脱爱玩的性子,凡事有自己的规划,执行起来也十分严苛,不喜欢别人打扰,时常被沈十六烦得十分恼火。

但恼火通常并不持久,因为沈十六并不只在口头上占他便宜,是真拿他当儿子疼。

有一年长庚生了一场大病,徐百户照例不在家,大夫都说凶险,也是小义父把他抱回家,昼夜不休地守了他三天。

十六每次出门,无论多远多近,也无论干什么去,都必会给长庚带些小玩意小零嘴,长庚不爱小玩意,但不能不爱这份随时记挂着他的心。

总之,长庚每天见着十六,肝火就会异常旺盛,但不见他,又时时牵挂。

长庚有时候也会想,虽然沈十六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不成武不就,但以后保不齐就有那上当的看上他模样好呢?

小义父将来也总会娶妻生子,那么有了亲生的,还会挂念着他这个认来的吗?

想起这码事,长庚心里就说不出的堵,他在十六桌上找到个一个方盒子,短暂地甩开一脑门胡思乱想,兴趣缺缺地拿给沈十六:这个?

沈十六:给你的,打开看看。

没准是个弹弓,也没准是包奶酪,反正没正经东西长庚毫无期待地拆开,顺口数落道:手头宽裕也要节省些花,再说我又

下一刻,他看清了盒里的东西,顿时闭了嘴,眼睛倏地睁大了两圈。

那盒子里居然有个铁腕扣!

所谓铁腕扣,其实是军中轻甲的一部分,只在手腕上围一圈,非常方便,因此也经常被单独拆下来使用。铁腕扣大约四寸宽,里面能藏三到四把小刀,刀是用特殊工艺制成的,薄如蝉翼,又叫袖中丝。

据说最好的袖中丝被铁腕扣中的机簧打出去的一瞬间,能将几丈以外的发丝一分为二。

长庚惊喜道:这你从哪弄来的?

沈十六:嘘别让沈易听见,这可不是玩的,他看见了又要啰嗦会用吗?

沈先生本人正在院里浇花,他又不耳背,屋里人说话听得一清二楚,实在拿这个以己度人的半聋没办法。

长庚跟着沈易学过如何拆卸钢甲,熟练地戴上了铁腕扣,这才发现此物的特殊之处。

袖中丝制作不易,民间很少,市面上的铁腕扣多半都是军中流出来的旧货,尺寸当然也是成年男子的尺寸,沈十六带回来的这个却明显要细上一圈,正好合适少年人。

长庚一愣神,沈十六就知道他要问什么,慢悠悠地说道:我听那卖家说这是残次品,没别的毛病,就是尺寸做小了一点,一直无人问津,这才便宜卖给了我,我也没用,你拿玩去吧,只是小心点,别伤着人。

长庚难得喜形于色:多谢

沈十六:谢谁?

长庚痛快地叫道:义父!

有奶就是娘,混账东西。沈十六笑了起来,搭着长庚的肩膀将他送了出来,快回家吧,鬼月里不要深更半夜地在外面乱晃。

长庚听了才想起来,原来这天正是七月十五。

他顺着角门走回自己的家,跨进家门的一瞬间,突然觉得沈十六吹的那段埙有点耳熟,虽然跑调跑得南辕北辙,但仔细回味,依稀有民间哭坟丧葬时《送西》的调子。

应景的吗?长庚默默地想道。

沈十六送走长庚,低头好找了半晌,这才勉强看见门槛的轮廓,小心地迈过去关好门。

等在院里的沈先生面无表情地伸手托住他的胳膊肘,引着他往屋里走去。

沈先生:最好的玄铁打的铁腕扣,里面三把袖中丝是秋天林大师亲手打的,自大师死后便成了绝版残次品哈?

十六不接话。

沈先生:行了,别跟我装聋作哑你真想把他当儿子养吗?

当然是真的,我喜欢这孩子,仁义,十六终于出声,那位大概也是这个意思要是将来真能把这孩子过继给我,那些人也就都放心了,他自己的日子也能好过很多,不也两全吗?

沈先生沉默了一会,低声道:首先你得让他不恨你你一点也不担心吗?

沈十六笑了笑,一提长袍下摆推门进屋。

他一脸混账地说道:恨我的人多了。

这一宿,夜河流灯,魂归故里。

不到五更天,长庚就一身燥热地醒了过来,后脊黏着一层薄汗,亵裤上也是湿漉漉的。

每个少年临到长成时,都会经历这么惊慌失措的一遭哪怕事先有人引导。

可长庚却既没有惊慌,也毫不失措,他反应寡淡,只是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就起身随意地收拾了一番,脸上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厌恶,他出门打了一桶凉水,将骨肉初成的身体从头到脚擦洗一遍,取下枕边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换好,把隔夜的茶一饮而尽,照常开始一天的功课。

长庚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的。

但他其实并没有做什么春梦,他梦见的是一场能将人冻进棺材的关外大雪。

那天的风像起了白毛一样,无情地汹涌而过,伤口里的血还没有流出来,已经先凝成了冰渣,群狼的怒吼由远及近,失灵的嗅觉却闻不出血的腥味,一吸气就会呛进一口带着咸甜的彻骨寒气,长庚四肢僵硬,肺腑如焚,还以为自己会在大雪地里尸骨无存。

可是没有。

长庚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一个人用大氅裹在怀里抱着走。

他记得那个人襟口雪白,怀里有股悠远清苦的药味,见他醒了,什么也没问,只是掏出个酒壶,给了他一口酒喝。

不知道那是什么酒,后来长庚再没有尝过,只记得关外的烧刀子都没有那样烈,好像一团火,顺着他的喉咙滚下去,一口就点着了他全身的血。

那个人就是十六。

梦太清晰了,梦里十六抱着他的那双手仿佛还贴在身上,长庚至今百思不得其解,那人不是个病秧子吗?在那么可怕的冰天雪地里,怎么会有那么稳、那么有力的一双手呢?

长庚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铁腕扣,不知这东西是什么材质制成,贴在身上一宿,居然一点也捂不热。借着冷铁的凉意,长庚静静地等着自己躁动的心和血平静下来,哂笑一下,将春梦梦见义父这荒谬的念头甩了出去,然后如往常一样,点灯读书。

忽然,远处传来了一阵隆隆声,地面和小屋都跟着震动起来,长庚一愣,这才想起来,算日子,该是北巡的巨鸢快回来了。

巨鸢是一艘长逾五千尺的大船,这船背生两翼,由成千上万个火翅组成,巨鸢起飞的时候,所有火翅一起喷出白汽,如山如潮,如泽如梦,每一个火翅内里都烧着碗大的紫流金,在烟波浩渺中闪烁着紫红色的微光,乍看好像一把万家灯火。

自十四年前北蛮俯首纳贡,每年正月十五,都有十来条巨鸢从边陲各大重镇出发北巡,各自走一条既定的线路,威慑千里,蛮子们一点异动也能明察秋毫。

除了威慑与巡查,巨鸢还要负责将北蛮各部落的岁贡押送回朝,主要是紫流金。

一艘巨鸢满载着近百万斤的紫流金,连回来的脚步声都比去时要沉重几分,隔着二三十里都能听见火翅吹气的巨响。

北巡的巨鸢正月出发,一走就是半年,流火时方才归来。

第3章:名将

徐家祖上传下来一点地,徐百户又是军户,日子在当地算是很不错的,家中小有薄产,便养了个老妈子,做些烧饭打扫之类的活。

等到天色泛白,徐家老厨娘才慢吞吞地做好早饭,来敲长庚书房的门:少爷,夫人问你去不去她屋里吃。

长庚正聚精会神地临帖,闻言提笔的动作一顿,习以为常地回道:不了,她爱清静,我就不去打扰了,劳烦您老给我娘说一声,就说儿子问她安。

老厨娘不意外他的回复,这母子之间每日的一问一答如例行公事,没什么新鲜的。

说来古怪,按道理来讲,徐百户只不过是个后爹,长庚和秀娘才是亲生母子,可这对亲母子只有徐百户在家的那几天,才会同桌吃饭,晨昏定省,装出一副慈孝有佳、其乐融融的模样来,只要男主人一走,他们就比陌路还要陌路,谁也不搭理谁,一个院住着,长庚连正门也不走,每天穿角门往隔壁跑,母子俩十天半月也不一定能见一面。

就连年前长庚那场掉了半条命的大病,秀娘也只是漠不关心地来看了一眼,对这独生子是死是活毫不在意。

最后还是十六爷把人抱走了贴身照顾。

老厨娘总怀疑长庚不是秀娘生的,可光看模样,母子两个长得又很像,必有血缘关系。

何况如果不是亲生的,秀娘那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女人,流落他乡,自身尚且不保,为什么一直带着那孩子呢?

根本说不通。

过了一会,老厨娘提来一个食盒,对长庚道:今天老爷大概就要回城了,夫人嘱咐少爷早点回来。

长庚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徐百户回来,他们又要装母慈子孝了,便点头应了一声:知道了。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3/8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