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浮生记 下+番外【完结】(4)

2019-03-19  作者|标签:

左风眠端茶的手腕一顿,已知裴昭业昨夜没有得手,心中惋惜一阵,于是将茶盅放下,装佯道:叶公子的话我听不太懂。

叶渐青倏地站起,词锋越加凌厉:左大人徇情害理,陷人不义,不露圭角,我却不能像左大人那样曲意承欢。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只怕红颜未老恩先断。他说到最后胸脯止不住起伏,气得浑身乱抖。

左风眠脸色变了几变,叶渐青的话似乎在他意料之外,可又在情理之中。他最后忽然一笑道:叶公子、小侯爷,我要是你,开口之前就会多想想,何必一味撑硬船,拉硬屎。风月之事,如今的年成,论不得真假。就拿着大本钱做买卖,还须带着三分和气。

叶渐青脑袋轰一声,如坐针毡,拔腿就走。

等出了小弄堂,叶渐青站在雪隐庵前,泪水忽然就掉了下来。他泪落方一哂:可不是瘦驴拉硬屎瞎逞能吗?他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小侯爷了,只是地位微末、人尽可欺的草芥之身;却还一味不知进退,呆钝托大,拿腔作调,得罪左风眠与他又有什么好处?

他站在那里,泪水又要往下掉,骤然听见身后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你要哭回家哭去,别站在这里挡我的阳光。叶渐青循声望去,雪隐庵前窝着一个老乞丐,衣衫褴褛,正晒着秋阳捉虱子。叶渐青脸上一红,道了声得罪,赶忙就要离开,那老乞丐喊道:喂,那小子,你家教主叫你去素心阁找他呢,你听见没有?

国丧期间,就是素心阁也闭门谢客。叶渐青随明珠姑娘浑浑噩噩进了馆,七绕八绕到了后面的梅坞,冷不防见小岚山坐在梅树上面一个人玩,看见他就倏地飞了下来,拍手道:你没事太好了,我和掌柜都担心死了。你要下次再不打招呼就走,看我不给你个大耳掴子不?

叶渐青又是感动又是伤心,怯怯问道:师叔他岚山往梅坞里撇撇嘴道:跟那个阴仄仄的笑面虎在吃茶下棋呢。

她嘴里的笑面虎自然是指沈蔚。明珠虽然心中不悦,但只当东风射马耳,催促叶渐青快些进去。

叶渐青一进梅坞,就看见顾苏脖子上缠着纱布,一时情急,急趋而入,倒把两人吓一跳。顾苏将手里一枚棋子扔进棋盒,道:残局明日再下吧。沈蔚眼珠在叶渐青身上打了一个转,笑看了师徒两人几眼,便出去吩咐明珠将晚膳端进来。

师叔,你脖子怎么回事?叶渐青待他走后问道。顾苏将棋子一一收好,淡淡道:没事。小割伤而已。是不是顾廷让?叶渐青追问道。顾苏反而看他一眼,道:好几天没见了,我临走时布置的医书你读完没有?

叶渐青一噎,完全不记得有此事。顾苏看他双目茫然的样子,冷哼一声:我来考考你。若被腊月长三尺的白唇竹叶青咬伤,该用何法医治?叶渐青眼还盯着他的脖颈处,见他说话转头声音清晰动作流畅,便放下心来,随口道:吸去毒血,可取五月墙角雪冷敷即可。顾苏面色转黑,峻声道:你若没温习就不要乱讲,医术是用来救人的,不是唬人的。五月安得有雪?叶渐青便反问道:五月既无雪,腊月何有蛇?

蛇到腊月尽皆冬眠去了。顾苏本也是随口出题,不料被他钻了这个小漏洞,一时反被诘住。沈蔚边鼓掌边从外面进来,笑道:阿梅,你这个徒弟不简单啊。他身后跟着一班美女狡童,手里托着酒菜,鱼贯而入。

此人脸厚心黑,曾是镇国公主的心腹,公主府一倒,他却毫发未伤,叶渐青认定他做了对不起公主奶奶的事,对他也无好感。他从地上的蒲团上爬起来,蔫头蔫脑道:我去外面找岚山丫头。沈蔚拦住他道:渐青师侄,先吃一口再说,有你爱吃的螃蟹。

金秋九月,正是吃螃蟹的季节。从前在江南的晋陵,小侯爷最高兴的便是能吃到螃蟹的时候。每年那几个月,不知有多少金甲将军要横死在镇国公主府里。

一大盆花雕蒸红蟹端上来,酒香夹杂着肉香扑面而来。下仆在三人面前,都摆放了一套银制的蟹八件。沈蔚精敲细剥,先拆了一只膏软肉厚的母蟹,放在盘里,端到顾苏手边。顾苏瞄了一眼,专心把自己手上的螃蟹拆好了,递给叶渐青。沈蔚忽而脸色一变,但又瞬间敛容,笑眯眯望着叶渐青道:多吃点。

叶渐青只吃了两只螃蟹便放下了筷子,拿竹篮里的菊花擦手,又在顾苏的劝说下吃了几口菜。沈蔚见他对自己不声不响没好气,便招呼他道:渐青师侄吃得如何?可还合你的口味?

叶渐青一仰头,道:沈阁主叫错了吧,我只是草民一个,师侄什么的不敢当。这菜嘛,一般般吧,鲫鱼多刺,螃蟹性冷,玉笋带酸,紫苏无香。

顾苏和沈蔚都愣住了。

叶渐青欠身行了一礼,便走出了梅坞。廊下小岚山正将一只掏空的蟹壳一点点拼起来,嘴里唠唠叨叨:我无肠公子又回来了。叶渐青就走过去问她,顾苏为何到素心阁来,他们什么时候回去云云。

岚山少不得一一分说。原来甜水胡同的赵家宅被缇骑封了之后,四海赌坊又被查抄,他们本来落脚在丐帮京城分舵。李四海正张罗着给他们寻找藏身之所,忽然沈蔚派人来邀请顾苏到素心阁小住。素心阁在这京城已有五六十年的根基,树大根深,他愿意提供庇护那是再好不过了,何况又可以借机收集消息,可谓一举多得。所以顾苏就带岚山来这里了。

叶渐青一听说以后顾苏要长住此地,一时心下厌憎,一时又妒念似潮,怔怔说不出话来。

梅坞里,顾苏亲自给沈蔚斟了一杯酒,轻描淡写道:徒弟任性无礼,我代他给阁主赔礼了。沈蔚顺势握住他的手,含笑道:阿梅太见外了,小侯爷的脾气我从前就领教过了。顾苏的手指灵巧滑出,不露声色收入袖中,笑不入眼:阁主不计较真是太好了。我有一点猜测。皇帝在动镇国公主府之前,只怕就已经想到会付出失去中宫皇后的代价了吧。不过,朝廷却不能承受失去储君的危险。太子虽有旧疾,但身居嫡长,品德无错,若有忠志之士辅佐,未必担不起社稷。你和贵上,今后究竟如何打算的?

沈蔚笑中透着几分狠意:阿梅何必套我的话,我能想到的,你也能想到。太子已是惊弓之鸟。宁王这一拨人狼子野心,本当反躬自省,有所敛迹,却仗着宠幸,变本加厉,自己往那绝门绝户的道上走,又能怪谁?胜负之决只在此心动与不动之间。

所以端王只要稍稍推波助澜,就能利用目前的情势达成自己的目的了?顾苏心知沈蔚的话必然有所隐瞒。比如,端王到底知不知道镇国公主就是害死皇后的幕后之手?再比如,身为臣子的端王手里是否握有对付储君的制胜法宝?或者说,那压死太子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

齐皇后死后三天,谥号定为敏惠。礼部定七日后发丧,宫中一连七日大作法事,所有人无不打点精神,不敢合眼休息。

顾廷让趁午饭前换值的空当回禁宫的戍所休息。等饭的间隙,他坐在桌前,忍不住打了个盹。

迷蒙中,他好像又变回了三十年前那懵懂腌臜的样子,夜晚蜷缩在荒野的坟地里。有一个白衣人打着一盏风灯,从坟堆后面走出来,用手推他道:喂,小孩,醒醒。睡在这里会被鬼吃掉的。他翻了个身,咂嘴道:吃掉了最好。

后来,那个人带着他从塞北大漠走到南疆湿地,从东海之滨到丝绸之路。无数次置身险境,他哭着说:让我被鬼吃掉好了。那人龇牙道:你太脏了,鬼吃了也会牙酸。

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窗外传来橐橐的靴子声,他募地惊醒,一把抓紧桌上的银刀,高声喊道:外面是谁?

银刀的锋刃闪着冷冷的清光,映射出一张带满了风霜的面庞。

第三十章:郊丘亲祀迎吾皇

顾苏与沈蔚密谈结束之后走出梅坞,只见半丸冷月挂在空中,小岚山早不见了人影,叶渐青却还在廊下等候。他便略带歉意道:方才没有来得及说,你是预备要回端王府吗?应该早让人送你回去的,现下已经宵禁了。敏慧皇后梓宫未入陵寝前是照例要全城宵禁的。

叶渐青却显得既不着急也不发愁的样子。顾苏便喊道:来人。明珠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垂首道:教主有什么吩咐吗?顾苏道:带叶公子去歇息吧。明珠一愣,为难道:阁主只让我们在梅坞收拾了两间卧室,方才一间已经叫岚山姑娘住下了。

顾苏皱眉,一时又懒得为这种小事去找沈蔚的麻烦,遂朝叶渐青招手道:你跟我来。叶渐青心不在焉地跟在两人身后,走了一会到了梅坞后面的一个小院。月色下依稀看见是一间茅屋,中间是正房,西边配一个厢房,东边一个披厦权作厨房,与当日在中州南山的小茅屋类似。

明珠引路至此便退下了。顾苏走到院中,听见西厢传来小岚山磨牙的声音,脸上不知该是什么表情的好。叶渐青随他迈进中堂,才意识到这屋里只有一张床,于是慌忙退至门槛外,道:师叔,我睡厨房好了。

顾苏也没搭理他,在屋里走了一圈。原来这屋子只是外面糊上黄泥,头顶铺上茅草,做出草庐的形状。里面却是楠木打造,水磨地砖,蜀锦湘秀,富贵土豪得一塌糊涂。他随手扯下房里的幔帐,抓住一端在手里舞动,眨眼功夫布幔就变成了一根棍绳。顾苏四下里张望,大袖一扬,那布绳便在两根大梁间栓好了,绳子离地面约有半人多高。他朝门外的叶渐青道:你去睡床吧。说完后足尖一点,居然翻身上了绳床,双手枕在脑后。

叶渐青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顾苏又等了一会,翻过身子不耐烦道:去睡觉,把门关好。他在窄窄的绳床上翻身腾挪灵活优雅,不见有丝毫局促之感。

叶渐青连忙关好门窗,走到顾苏的绳床边稀罕不已。顾苏睁开眼睛道:这没什么难的。用头、肩、臀做支点,身上只要有任意三个点支撑就不会掉下来。他见叶渐青这半日都无精打采,此时稍稍露出点孩子气般好奇的神采,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话。

叶渐青虽觉稀奇,但不敢盯着顾苏看,便向床走去。只见床上铺着大红绣梅花的锦褥,帷帐里幽香阵阵,连枕头穗子都缀着玉石。他想到这是沈蔚给顾苏准备的,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顾苏等他磨磨蹭蹭上了床,手指一弹,桌上的蜡烛晃了几晃,熄灭了。微微开着的窗户射进来半室月光,照得地上清清冷冷的。叶渐青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忍不住朝顾苏的方向喊道:师叔?过了好一会,才听顾苏慢悠悠回道:什么事?

叶渐青吞了一口口水,轻声道:对棋陪青君,把剑觅谢傅。这两句诗师叔听过吗?顾苏愣了一愣,道:你在哪里看到的?叶渐青不好说是在梦中,只说在宫里看过,又细细形容了一遍那字画的模样。顾苏便道:我曾说过,师尊裴青昭仁年间曾封长乐侯,谢师傅也曾官居丞相之位。到了后来,因为获罪于太宗皇帝,师尊被废为庶人。江湖上的豪杰感念他的恩义,就尊称他为青君。那字画少说也有三十年的光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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