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桃杏嫁东风 by 微笑的猫【完结】(2)

2019-03-14  作者|标签:微笑的猫


  第 1 章

  世事真如戏,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十二岁的皇帝就成了阶下囚,面前站着的是他天纵英才的叔叔。
  叔叔念着往日的那点情分,仁慈地给了他两条路走:一是自杀而死,二是被人杀死。
  小小的少年歪着头想了半天,选择自己了断。
  叔叔说:“好”,便率众退出。
  但仅仅半个时辰后,皇帝最后藏身的楼阁起了一场大火,噼噼啪啪整整烧了一夜。第二天士兵们在灰烬中找到了一具尸体,不过面目全非,看起来也更像女尸。
  叔叔却当机立断,决定这具尸体就是皇帝,长叹说:“你这孩子真糊涂,我来此是为了辅佐你向善,你怎么做出这种自戕的傻事!好叫我心痛!”
  众人唯唯。
  而后便是新王从容不迫的登基,整顿吏治,安抚民众,天下又是太平;再而后这件事就会成为宫廷中不可告人的秘密之一,等到目击者们作古,有关证据被销毁,小小的皇帝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也许就会被一点一点的抹杀干净。
  这事说起来无奈,我也就不说了。
  我只说一个月后,江南乡下的一户小财主家,多了一个漂亮至极的打杂小厮。
  你问他叫什么名字,这孩子会笑嘻嘻告诉你:“姓珠,叫珠廉秀。”
  这家土财主姓王。王老爷五十多了,平时也不游手好闲,更爱转地头看庄稼;王夫人是个嗓门很大但心地善良的家庭妇女;还有三位没嫁出去的小姐,都是些性情温和、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普通女孩子。
  人们对这个叫珠廉秀的来历不明的孩子是喜欢的,一是从没见过这么俊秀精致,生得像瓷娃娃一般的小人儿,二是这孩子嘴甜讨喜,又勤快的很。
  不过后来,人们发现珠廉秀勤快是勤快,但的确不太会做事。叫他淘米,他不知道要把沙子一粒粒挑出来;叫他洗衣,他不知道要用手搓;叫他喂猪,他不知道要把糠饼掰碎;叫他去割点韭菜,他却捏了把青翠翠的麦苗回来。
  好在主人家不刻薄,又没有儿子,心底里都是疼他的,只让老仆阿庚伯手把手教了他一阵子,见总算有了点起色,也就随他去。最喜欢他的是王家十岁的三小姐,黏他黏的要命,每天都跟在他屁股后头转,“廉秀哥哥,廉秀哥哥”叫个不停。
  再后来,人们又发现这孩子不愿意出门,想带他去城里玩几天,开开眼界,却比杀了他还难。和他一块儿住的阿庚伯,经常听见这孩子在睡梦里哭,嘴里轻轻喊着的,都是些他听也没听过的名字。有时哭得很了,阿庚伯见着可怜,就把他摇醒,喂他口水喝。问他哭什么,这孩子笑笑,只说爹娘都死了,想得很。
  日子就这么像水一般过去,匆匆三年。
  这期间,王家的大小姐嫁到了邻村的周家,二小姐嫁给了杭州城里的刘家。村东头新开了一家私塾,来了个考到胡子白也没考上举人的老秀才。
  第四年出了个大新闻,连乡下也传得沸沸扬扬。当今的皇上十分严明,最恨贪官污吏,州府的府尹载在了风头上,被革职抄了家。老爷被砍了头,倒一死了之,可苦了一大家子。因为朝廷还是要追赃银的,这家人还不上,就全被打入奴籍。女的充入**;男的则被发配到边疆,与披甲人为奴。
  珠廉秀偷偷跑去问教书的老秀才:“那些被拉去当军奴的,还会回来么?”
  老秀才有些悲悯的摇摇头,慢慢说:“哪会有能回来的,边地苦寒,当驴作马,不出一年半载,就都被折磨死了。”
  珠廉秀楞了半天,转过身去,神情忧伤至极。嘴里喃喃道:“这么说来,竟是早已都不在了么……”
  一连数天,笑起来都苦苦的。
  又是两年过去,教书先生摇头晃脑的念道:“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那原本就俊秀的小少年,现在竟美得不似人间之色一般。但是你只要看到他便会发现,虽然漂亮成这样,他的眼神却没有一丝媚意,而是温和、坦然、包容。
  这年的三月,正是江南水气最柔媚的时节,燕影花光,如梦一般。王家的小小姐,终于也要出阁了。
  三姐妹是一个嫁得比一个远。三小姐的婆家原本是户落魄的书香门第,正是靠了王老爷的资助,未来的三姑爷才有盘缠进京应试。谁知他竟一鸣惊人,中了个探花,皇上亲授了翰林院编修。这家人本来只有一母一儿,在江南已无半分根基,干脆就收拾收拾搬到京城落户去了。
  王老爷白捡了个翰林女婿,乐得做梦都要笑醒。他与王夫人如陀螺一般,忙颠颠备嫁妆,择吉日,要把女儿风风光光嫁到京城去。
  王三小姐自然也是乐意的,只是她却提出个要求,一定要“廉秀哥哥”陪她一块儿嫁过去。小姐出嫁想带个娘家熟捻的伙计,这本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但珠廉秀却像是铁了心,死活不愿意,只说:“我不能去京城。”
  问他为什么,他只是咬了牙不说话,憋了半天,才开口,说是父母兄弟都死在京城,去了怕伤心。
  这可让人犯了难。三小姐又哭又闹,连轿子都不肯上,老夫妻没有办法,只好去劝珠廉秀。
  王夫人拉着他的手说:“小珠儿,我心里是一直把你当儿子看的,三囡囡也当你是她的亲哥哥。如今她一个姑娘家,孤零零嫁得那么远,不知道几年才能回来一趟,真是可怜。我和老头子都年纪大了,想去看她一次也不是说到就一定能做到的事。我也知道小珠儿你心里有苦处,但就算我这个当娘的求求你,替老人家照顾照顾你三妹妹好不好?”
  珠廉秀被她说得连句推脱的话都找不出,只好点头应了。
  几天后,新姑爷来了。热热闹闹一场三天的流水席,鞭炮放了几大车,十里八乡的人都来喝喜酒。
  喜宴的第二天,一辆青布盖头的驴车载了三小姐,两匹马上各骑着新姑爷和珠廉秀,还有几个雇佣来的护卫师傅,一行人慢悠悠起程,往京城去了。
  我要说的故事,也从这里开始。

  第 2 章

  盗匪这种东西,似乎行路人总是要遇到的。
  珠廉秀一行还没来得及过江,就被他们拦住了去路。
  匪首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庄稼人,喊的话也是老一套:“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但却把个翰林姑爷吓得不轻,哆哆嗦嗦扯着马直往后退,惊慌失措对着护卫们喊:“快!快!与我打!”
  珠廉秀看看对方十几条黑脸大汉,又看看己方五六个都上了点年纪的护卫,叹口气下马,拍拍那书呆子的辔头,轻轻说:“随行的师傅都不容易,姑爷不要让他们为难。”
  说罢从盘缠中抽出二两银子,远远朝匪首拱拱手:“小户人家,资财有限,二两薄银,还望大王行个方便。”
  匪首勃然大怒,拎着把大刀蹬蹬蹬蹬走过来,骂骂咧咧:“呸!老子要你二两银子干什么?他妈的没有五百两老子就把你们的人头腌了下酒喝!他妈的……”
  他一把掀掉珠廉秀的斗笠:“他妈的,老子倒要教训教训……啊……”
  他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呆掉,众盗匪也齐刷刷呆住。
  珠廉秀浅浅笑着,把银子塞到他手里,语气温柔:“请大王笑纳。”
  “……啊,”他眼睛仍是直勾勾,木木摊着手:“……笑纳。”
  “嗯,”珠廉秀把他的手合起来:“请笑纳。”
  那匪首楞楞了半晌,突然扭头便走,一言不发纵马狂奔而去。众盗匪呼啦啦跟在后面追下去好远,这才拦住,不解的问他:“大哥,怎么今天只二两银子就放人过去了?”
  汉子竟红了脸,虎目一瞪,把匪众吓退了半步,又一个人冲向前去。
  其中有个机灵的,夹夹马腹跟上,迟疑开口说:“大哥要是喜欢,弟兄们这就去把他拦回来。”
  “不用,”匪首摇摇头:“那样神仙般的人物,到头来还是要回天上去的,哪里是咱们想留就留得住的。”
  众人面面相觑,竟都是默认了。
  而此时,神仙般的某人正在被护卫的首领哭笑不得的数落:“要么就不给,要么就干脆多送他些。他们这些江湖人最要面子,你这二两银子,到底是想打发他,还是想激怒他啊?”
  神仙嘟着嘴:“二两不少了,我一个月的工钱才一两五钱。”
  首领把斗笠扣到他头上:“下回再遇着,你可不准冲在前面了。小孩子没经历过事,老犯傻,倒叫我们难做。”
  珠廉秀摸着帽檐笑起来,如果不算曾经那日日夜夜如在尖锋利刃上的逃亡,他还真没经历过什么事。
  一场骤雨延误了行程,三小姐躲雨时不慎掉了母亲给的镯子,正抽抽搭搭的哭。
  翰林姑爷说:“算了算了,到京里帮你重买一个吧。”
  珠廉秀却说:“我回去找找,你们先走。”
  书呆子瞟他一眼,心里想这美人怎么尽是做傻事,小小一只镯子,掉了不知多久,哪里还有找得回来的说法。便扭了头不理他。
  珠廉秀柔声哄了小姐几句,就拉了马头往回走。
  这一走却没回来。
  找镯子只是借口,他真的不能去京城。
  树叶尖上颤颤一滴晶亮的水珠,“啪”的落到珠廉秀脸上,他回过神来。
  转到偏僻的小路上已经走了两个多时辰,也爬了好一阵子山,就是不知道从哪儿可以下去。换言之,迷路了。
  好在本来就没有地方可去,珠廉秀牵了马,慢悠悠在山上闲逛看风景,突然被绊了一跤,直直摔进泥潭,溅起好大一朵泥水花。
  气急败坏爬起来,脱口就是一连串骂娘,深得王夫人真传。又怒气冲冲回头去找,罪魁祸首原来是一块横在路中间的石碑。石碑也有些年头了,已经碎裂成两块,上面写着三个大字“佛心寺”。
  “这山上还有庙?”
  他来劲了,也顾不得泥人一般,兴冲冲往山上去。
  走了半柱香时间,山路一个急转,果然碧树掩映中,露出一段房檐来。走过去,只见一间破落的不能再破落的小庙,破墙、破瓦、破台阶、破狮子,山门上题着一句偈:“稽首三界尊,皈依十方佛”,早已是班驳陆离的不成样子。
  珠廉秀上前砰砰砰敲门,高声说:“师父开门!”
  侧耳倾听,门里竟无一丝动静。
  他加大力道又敲了一遍:“里面有没有人?可以开门么?”
  还是毫无反应。
  珠廉秀有些失望的叹口气,往门槛上一坐,背靠着木门刚闭上眼睛,那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哎哟!”他不提防往后倒去。
  “施主当心。”
  珠廉秀稳住身形,发现扶住他的是个老和尚。
  老和尚说:“施主是来烧香的吗?”
  珠廉秀摇摇头,想了想,突然绽出个极灿烂的笑来:“我想出家。”
  老和尚看看他,垂目念了声佛号,然后说:“施主这样的人,小寺留不得,请回吧。”
  “咦?为什么?”
  老和尚沉默不答,只说“请回”。
  珠廉秀急了,还想说话,老和尚径自来关门。他连忙伸出一只脚卡住门,有些恼火的盯着老和尚。
  “师父。”
  僵持对峙中听到一声脆脆的童音,两个拉扯的人停了手,一个光光的小脑袋从老和尚背后探出来。
  “师父,你们在干吗?”小和尚问。
  “不关你的事,回去。”
  “哎?师父你怎么让这位施主站在门口?”
  珠廉秀连忙低下头对他笑,声音温柔的要滴出水来:“不不,老师父正要放我进来。”说罢大刺刺闪身进寺。
  老和尚看这泥人,脏的像条癞皮狗一般,竟还得意洋洋,真是好不要脸。只得立于一旁,面上有些难看了。
  珠廉秀问小和尚:“哪里有水缸?”
  小和尚大概只有四五岁,圆圆脑袋,圆圆眼睛,圆圆胳膊,指着大雄宝殿后面,说:“厨房里有。”
  珠廉秀笑嘻嘻摸摸他的头,大摇大摆就往里走。
  老和尚见他转不见了,才敲敲小和尚的头:“你啊,竟然把这妖孽放进来了。”
  小和尚委屈了:“他明明是个人嘛,哪里是妖怪了?”
  老和尚轻轻合掌:“孽由业造,业由心生。他虽无心,却有人因他生业,因他造孽。这天下最害人的妖孽,也就是如此啊。”
  小和尚反正听不懂,屁颠屁颠追珠廉秀去了。
  老和尚苦笑一声,说:“阿弥陀佛,既是和你有缘,也只好留下了。”

  第 3 章

  小和尚空空最近开心极了。
  五岁年纪,正是最爱玩的时候,却不得不每日青灯古佛,念经打坐。师父也是疼他的,但老是说些他听不懂的话,忘记做功课时还要被打手心。那竹条子,打起来可痛啦。
  但现在不一样啦,现在寺里多了个陪他玩的哥哥!
  “而且,哥哥对我可好呢!我在他身边特别舒服,就像……就像……就像在娘身边一样!”
  娘是什么?
  “笨!娘就是生你的女人啊!”
  你有娘么?
  “当然有,师父说每个人都是娘生的。”
  那你娘长什么样?
  “嗯……”
  小和尚跑到大殿后面,珠廉秀正坐在门槛上吭哧吭哧洗着床单,满脸是晶莹的汗,清风把他的长发吹落在木盆里,檐下的燕子啾啾飞入巢中。
  “我娘长什么样?”
  珠廉秀从大堆泡沫中抬起头,把手在衣裳上擦干,捏捏他的小圆脸,笑道:“你跟我来。”
  牵着他的手走入大殿,珠廉秀修长的手指略过如来,略过弥勒,略过韦驮,指着观世音说:“你娘就和这菩萨长得一模一样。”
  炉香乍热,观音妙像笼于微烟之中,竟如梦似幻一般。空空小和尚看得呆了,喃喃说:“原来这就是娘啊”
  他扯扯珠廉秀的手,问:“那你的娘呢?”
  珠廉秀蹲下来,眼睛还是那么温柔,轻声说:“我不记得了。我爹,我娘,我的弟弟妹妹,统统都被忘掉了。”
  他们的样子,说话的声音,或严厉或温柔表情,或轻软或爽朗的笑声,都被一样一样忘掉了。
  “啊?好可惜哦!”
  珠廉秀刮一下他的鼻子:“你要吃水糕么?我刚刚做了一块。”
  “哇!”空空跳起来:“要吃!要吃!”
  “等我洗完衣服拿给你。”
  两人蹦蹦跳跳走出门去,老和尚从拭灰的佛像后走出来,轻轻叹口气。
  这世上的造化,竟然如此弄人。
  “空空,陪我出寺去么?”
  小和尚吮着指头问:“干什么?”
  “山上有蘑菇啊,竹笋啊,摘点回来,炒炒可好吃了。”
  “真的?我要去!啊……”空空又噘起嘴:“师父不让我出去。”
  “没关系,”珠廉秀眨眨眼:“有我呢,咱们偷偷的。”
  “嗯!偷偷的!”空空捂着嘴笑的贼兮兮。
  佛心寺本就建在山顶,寺前几株古柏葱葱碧碧,墙角的桃花稀疏开着。
  越往下走,路旁的桃花开得越是烂漫,山泉潺潺,花瓣落了一地。
  “这是什么花?”
  “桃花。”
  “桃花能吃吗?”
  “噗,”珠廉秀笑起来,捏捏他的嘴:“好一只谗猫!”
  “我不是!”空空挥挥小拳头。
  “说一首桃花诗你听: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像映红,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说的什么?”
  “一个故事,”阳光洒下,珠廉秀面色像玉一般:“从前有个男的,考试考的不好,就出去看看花,散散心。结果就遇到一个大美女。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互相喜欢上了。到了第二年,那个男的又去找她,结果她竟然害了相思病死了。男的就哭啊哭啊,竟然又把她哭活了,然后两个人就在一起了。这首诗就是那个男的写的。”
  “我的小狗死了,我也哭的,没把它哭活啊。”
  “哎呀,故事嘛,人们就是想说,让那美人活过来的,不是眼泪,而是爱。”
  “什么是爱啊?”
  “呃……”珠廉秀挠挠头,左顾右盼,突然说:“啊!那是什么?”
  “哪儿?”
  空空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原来是草丛中一只奄奄一息的兔子。
  “是兔子。”
  兔子无神的半睁着眼睛,只有肚皮还微微起伏,后腿被捕兽夹生生夹断。
  “好可怜。” 空空蹲下身来,伸手去扒拉那兽夹。
  “你别碰,我来。” 珠廉秀把他抱开,小心翼翼扳开铁齿。
  空空想把兔子揽在手里,却被珠廉秀抢了先:“当心血。”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空空奶声奶气念句佛号,哀求道:“廉秀哥,我们救救它吧。”
  “好啊,” 珠廉秀点点头:“你去捡柴火。”
  说完径自搬来几块青石,手脚利落的搭了个灶,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眼看着就要帮兔子开膛破肚。
  空空吓傻了:“你在干什么?”
  珠廉秀美若天人的脸上挂着甜蜜的笑意:“我在救它,好叫它早日脱离苦海,修成正果。”
  正准备手起刀落,空空“哇”的一声哭开,连连喊:“不要!不要!”
  珠廉秀叹气,收刀,俯下身来,抹去他的泪珠:“师父教你不可杀生么?”
  “嗯,”空空啜泣。
  “唉……”珠廉秀把兔子放到他怀里,把他抱起来:“所以你们和尚都不准随便下山啊,一旦步入了人间,就是菩萨,也怕是要操起屠刀来。”
  谁知这一路就像捡开了戒,等到回寺,珠廉秀左手一只猫,右手一只猴,怀里揣着只兔子,腰上还挂着一只野鸡,都是在空空小和尚凄凄哀哀的“不要杀生”后留下的。
  第二天仍是如此,连受伤的野猪这种大型猛兽都被捡了回来。
  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佛心寺内鸡飞狗跳,黄鼠狼追着鸭子跑。
  到了第六天,珠廉秀想,今天怎么也该捡只受伤的老虎了,便一个人兴冲冲带着刀下山,准备搞张虎皮回来。
  结果就仿佛一个梦,一柄长剑,一袭青衫,一径幽香,一树桃花,珠廉秀在空山落英的红嫣粉柔中,捡到了那个注定与他纠缠一生的人。
  人面桃花,原来是场宿命。

  第 4 章

  空空摸着自己的小光头问:“廉秀哥,那人是谁啊?”
  珠廉秀叼着根草斜倚在门框上:“那不是人,那是老虎。”
  “可是师父说,老虎长得像一只大猫啊。”
  “不对,” 珠廉秀低头轻笑,眼神灵动:“老虎就是他那副样子,看着好看,其实却又凶又坏又臭又硬。以后你要是遇到了,可千万别捡回来。”
  这小庙一共才四间房:一间大殿,一间能住人的禅室,一间厨房,一个茅坑。
  大老虎已经醒了,正躺在小庙中唯一的床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老和尚第三次端着碗稀粥惴惴进房,片刻之后,又被悻悻赶出来。他走到珠廉秀面前,表情十分为难:“一天一夜了,都不肯吃一口东西,这可如何是好?”
  珠廉秀笑着从他手中接过碗,说:“我来吧。”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浓檀香味道。珠廉秀走到床头,笑嘻嘻的低头看他。
  那是个极俊美的年轻人,英气的眉,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只是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竟没有一丝神采,仿佛是死人一般。
  珠廉秀柔声说:“这位施主,吃点东西吧。”
  年轻人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珠廉秀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两晃,又说:“起来吃点东西好么?再这样下去,人要垮的。”
  那人连手指都没有动一动。
  珠廉秀叹口气,把他扶坐起来,后背倚着床槛。年轻人这才看了他一眼,眼神空洞冷漠,而且很快移向了别处。珠廉秀自顾自在床边坐下,把一勺稀粥送到他嘴边:“吃吧。”
  ……
  珠廉秀凑近一点,笑容更亲切:“张嘴。”
  ……
  又凑近一点,声音甜得像蜜:“就一口。”
  ……
  再凑近一点,几乎是哀求:“吃一口么……”
  ……
  珠廉秀“唰”的凑上前去,紧贴着他的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扫视,突然一笑,美的让人窒息。
  他笑眯眯站起来,笑眯眯把碗放回桌上,笑眯眯走到青年面前,笑眯眯揪住那人的衣领把他从床上猛的扯下来。
  天知道珠廉秀哪来那么大力气,他竟只用一只手就把青年拖到门口。那人刚想借着门槛爬起来,却被珠廉秀一拳捶在肚子上,又打趴了下去。出了门他还想反抗,珠廉秀飞起一脚踢中他的小腿,又一掌劈中下颌,然后这一掌突然化为魔爪狠狠掐住喉咙,紧跟着当胸一记肘击。招招阴损,直打得这不知几日水米未进的可怜人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踉踉跄跄跟了一路,然后“扑通”一声,被扔进了放生池。
  年轻人浑身透湿的跌坐在清浅的池水中,神智终于渐渐清明,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抬头望着珠廉秀,眼睛里满是惊讶。
  珠廉秀站在池边,长发如云,肌肤胜雪,笑容淡然,眼波流转之间寒光四射。
  他指着满池子的乌龟甲鱼,冷冷说:“这些是你的好兄弟,不吃东西都能活个一年半载的。既然你想他们了,我就做个好人,送你来见见。我天天看着满院子肥狗胖兔子流口水却不能下手,你倒好,连慢火熬制的白米粥都不看一眼。”
  说完往池边的大青石上一坐,翘着二郎腿,抬头望天。
  水珠晶莹剔透,从青年的黑发上静静滑落。三月的山泉,还是很有点凉意的,这人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他“哗”的从池子中立起身来,便轻轻垂下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一对恃,竟然良久。
  突然的变故把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吓坏了,急急忙来打圆场。
  老和尚这几日与珠廉秀相处的熟了,也就放下了故作高深的架子。只见他扯着珠廉秀就是一通数落,骂他“突然就发起疯来”,又对水中的青年双手合十念句佛号,说:“施主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山中水凉,还请施主先出来吧。”
  珠廉秀说:“活该,管他去死。”
  老和尚瞪他一眼,暗骂这无赖,把病人扔到水里,还理直气壮的很。他薄怒道:“你还不下去把这位施主扶出来。”
  珠廉秀两只手一抄,对空空小和尚说:“看到没?我错捡了老虎回来,受累不说,还要挨骂。”
  空空小和尚深以为然,刚想点头,却被老和尚在光头上狠敲了一记,痛的吱呀乱叫。
  这时那年轻人却开了口,声音低缓而略带些嘶哑:“吃的东西还有吗?”
  三人俱是一怔,老和尚十分惊喜,连连说:“有!有!厨房里熬了一锅粥!”
  年轻人从放生池中走出,问:“厨房在哪儿?”
  “走!走!我带你去!”说罢老和尚喜滋滋转身带路。
  珠廉秀和空空对视一眼,同时吐了吐舌头,也手牵手跟上,然后他们就见识了大老虎的食量。
  “哇!”空空大呼小叫:“我和师父要吃一天的东西,他一顿就吃掉了!”
  珠廉秀摸着下巴沉吟:“怎么办,一下子就会把我们的存粮吃空的。”
  “吃空了怎么办?”
  “嗯……那就该吃我们了。”
  “啊!?我不要!我不要被老虎吃掉!”
  “我也不要,所以我们就应该把他杀……啊!!”
  珠廉秀抱着头满地打滚:“痛痛痛痛!老师父!我又不是你徒弟,你干吗打我?你们出家人也兴打人么?!”
  老和尚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佛祖也有作雷霆狮子吼的时候。”
  他拍着空空的脑袋说:“你也给我从桌子上下来,让施主好好吃饭。”
  珠廉秀眼泪汪汪把空空抱起来,委委屈屈:“你师父是偏心眼,偏心眼和尚!”
  老和尚对珠廉秀这号人算是彻底没辙,干脆就闭了眼随他去。
  半晌睁开眼看他,心中五味呈杂。
  大老虎已经吃完了,放下筷子看着他们,眼神里竟然有些笑意。他大概二十岁上下,身材修长;尽管有些狼狈,但仍能看出气质不俗;坐着的时候,腰板挺得笔直。
  空空眨眨圆眼睛,好奇的问:“大老虎,你吃饱啦?”
  年轻人微笑:“我不叫大老虎。”
  “那你叫什么?”
  “碧城。”
  他对老和尚深深施了个礼:“多谢老师父。”老和尚连忙还礼。
  然后,他走到珠廉秀面前,居高临下,言语中透出点兴味:“这世上敢打我的,你还是第一人,你不简单。”
  珠廉秀怪笑一声:“嘿嘿,这世上要劳烦大爷我亲自收拾的,你也是头一个,你也不简单。”
  这两人针锋相对,越看对方越不顺眼,紧瞅着又要打起来。老和尚连忙拦在中间,推一把珠廉秀:“佛堂今天还没清扫,你快去!”再对碧城说:“施主不介意的话,就先请换上老衲的旧僧袍,总好过穿湿衣。”
  珠廉秀狠剜碧城一眼,对着老和尚的后脑勺做口型说:偏、心、眼,才拿起把笤帚气鼓鼓的去了。碧城看着他单薄的背影,眼神竟有些柔和。
  从此后,一天比一天热闹的佛心寺里又多了个人。
  小和尚空空开心的几乎要在草地上打滚:一只猫,三只狗,两对兔子,一只野猪,八只鸭子,六只鸡,四窝耗子,一只黄鼠狼,还有两个天天撸袖子打架的哥哥,日子过的真是好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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