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川_叶广芩(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两口棺材被埋在西城外靠近河边的滩地里。这里是经常处决土匪的地方,被处决的土匪头颅挂在城门上,尸体任凭野狗和野shòu拉扯,惨烈而恐怖,这是历来县长警示土匪的绝招。现在,处决土匪的地方埋葬着被土匪处决的县长,好像是开了一场玩笑。

  两任县长被杀,再没人敢来上任,有钱有势的人怕土匪继续绑票索要魏富堂,收拾细软早早地躲了。转过年开chūn,车正轨的家属来了,哭哭啼啼将灵柩起出,搬回老家去了。张治的坟依旧在西门外,长出了一棵歪歪扭扭的小树,孤独又寂寞。人们将他的坟唤做“张公墓”,对这位没在任上待过一天的县长反而生出许多好感和依恋。过了许多年,张家才来人将张治的坟迁走,人们说,张县长做鬼也在县上gān满了他的任期,是个负责任的父母官。在鬼县长任职期间,佛坪没有新县长来主持工作。不是怕杀不敢来,就是来了不敢在县上待,背着大印四处流窜,使佛坪的政府成为流亡政府。坚守在此的“县长”,只有那个死鬼张治。

  一座县城就此荒芜、报废。这一荒就是近百年,这期间,人退了,树长起来了,草长起来了,熊猫来了,金丝猴来了。20世纪90年代,这里建立了野生动物保护区,21世纪成了生态旅游的中心地带。至今,张公墓那棵歪歪的小树还在,那些堆放得乱七八糟的石头堆还在,县衙、监狱、文庙还在,已成了断壁残垣,只有当年那玩忽职守的城墙和城门,还抱愧地站立在夕阳中……

  都是后话了。

  多少年来,对于两任县长的被杀,一直无法正确解释。很多来佛坪老城旅游的人对此做出了种种猜测,土匪既非为财,又非为仇,何以杀害两个无辜官员?“文革”中青木川的佘鸿雁搞魏富堂的调查,才终于将这一疑团搞清。

  魏富堂以他的机警、果断,从王三chūn的眼皮底下逃走,他没有想到,他的这个举动,使一座城池永远地消亡了。

  魏富堂从佛坪流窜回宁羌,躲藏在县警察局的后院,王三chūn铁血营的头目在警察局藏匿,这也是魏富堂的聪明过人之处。

  王三chūn在严密庞大的陕南剿匪行动打击下,大势已去,已成孤家寡人。在末日即将来临时,他还没忘了报复魏富堂。他并没有自己杀害朱美人,而是将朱美人绑了,装在麻袋里,麻袋上写了名姓,着人偷偷扔在镇巴县衙门口。镇巴县白得了个土匪压寨夫人,高兴之余自然要严加审问,刀马旦出身的朱美人是个刚烈角色,开口大骂王三chūn,但也绝不向官府低头。几番大刑过后,仍问不出魏富堂的下落,镇巴县无奈,将朱美人押解汉中,朱美人在汉中关押了近两年,后来在大河坎斩首示众。

  王三chūn最终的结局是弹尽粮绝,只剩下了他和老婆邓芝芳,在大雪封山之时被困在秦岭太平峪。王三chūn让邓芝芳扮作民妇,下山找粮。不料,下了山的邓芝芳由于嘴里的金牙而bào露了身份,被驻守当地的武装逮住。次日,邓芝芳给王三chūn带信上山,王三chūn抗不住,下山就擒。至此,这个在秦巴山作恶了二十年的土匪终于落网。

  王三chūn被擒,轰动了西安军政界。省保安司令徐经济和一些高级官员纷纷到留守处去看王三chūn,他们要看看这个杀人魔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有消息说,重庆的蒋介石也要见王三chūn,谢辅三已经做好了护送王三chūn去重庆的准备,一时,大土匪身价百倍。蒋鼎文执意将王三chūn留下,认为万一时局有变,在秦岭山区坚持游击战争,这也算个有用的人才。但是监察院长于右任不同意,他认为王三chūn扰乱后方,破坏抗日,使陕南多少人家破人亡,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于是,在1939年12月31日将王三chūn、邓芝芳枪毙于西安西华门外。

  魏富堂回到青木川时,他的元配刘家女人已经过世,刘二泉临终时感到满意。毕竟那个yīn毒的老三在她眼皮底下落了个亡命他乡的下场,老三在外头找的野女人也是让人砍了脑袋的。这一切都让刘二泉觉得这条命拖延得值,拖延得死而瞑目,所以刘二泉走的时候很安详,很幸福,面带微笑被埋入地下。刘二泉死后,刘家大院彻底姓了魏,由魏家老二和他们的父母居住,老大在镇街上给自己盖了一栋房,娶了一个四川女人,过起了自己的日子。

  魏富堂摇身一变,变成了陕南九县联防办事处处长,成了与王三chūn对抗,为民除害的英雄。他以护佑着青木川周边百十里治安为幌子,招兵买马,在家乡堂而皇之地大gān起来。

  几年的土匪生涯,使魏富堂变得谨慎而多疑,他用警惕的眼光看着青木川以外的一切。

  除了到西安迎娶赵氏姐妹,他再没有走出过青木川一步。

  第三章

  1

  回到青木川的魏富堂深谙自己的实力,财不多,田不连,权不大,势不壮,关键的是手里没钱,没有钱在什么时候都是万万不能的。

  闯dàng几年,魏富堂得出的经验是,要牢牢把住青木川这块谁也管不着的风水宝地,努力发展经济,扩大生产,把青木川的经济和军事实力提高到一个历史的新阶段。要致富,只要开山辟岭地种大烟就是了。更何况种大烟这条发财之路绝非因他而始,盘踞在各处的军阀都在勒令百姓种烟,以满足军饷之需。在魏富堂的号令下,很快,青木川山上山下,罂粟一片灿烂。罂粟是草本植物,成效快,跟谷子似的,当年种当年收。青木川第一年收获的烟浆是三千大石缸,利润相当丰厚。以后年年翻滚,没有多久,这个僻远山乡便成为西北首屈一指的大烟生产地。

  秦岭大烟质量与云南烟土相比,不算上乘,但是价格低廉,产量巨大,jiāo通较云南便捷,正是如此,更增加了秦岭大烟的生产活力,促进了当地的经济发展。大烟的收益使青木川繁华起来,一公里长的街镇上开了数家大烟馆,每到夜晚,红灯高挑,烟雾缭绕,生意十分红火。伴随烟馆而生的是饭馆、赌局,jì院、店铺,其中规模最大的是魏富堂兄弟们合伙开办的“富友社百货店”、“魏世盛绸布店”、“同济堂中药铺”、“魏富堂制革厂”等等。到了大烟收获季节,国内山南海北的烟贩子都云集到了青木川。街上,人头攒动,比肩接踵,茶馆酒铺,通宵达旦,声势之浩大,颇似今日的商品jiāo易会。受益最大的当属魏富堂本人,他盖了两处豪华宅院,一处西洋办公楼,购置了大量枪支弹药,将青木川的青壮武装起来,千余人的队伍有枪七百杆,包括八支美式冲锋枪、十支卡宾枪、两挺马克沁式重机枪。这样jīng良的武器装备,在中国,任何一支地方势力都无法与之相比。有了枪就有了势,有了烟就有了钱,魏富堂自命人民自卫队总司令,以绅士自居,成为山区土皇帝。

  魏富堂清醒地认识到,发展种烟是一种手段,不是目的,他本人不抽大烟,也不许他的家人和部下抽,谁抽枪毙谁!

  盛产大烟的青木川,遍是烟馆的青木川,竟然没有一个本地烟民。

  青木川的热闹大大地盖过了宁羌县城。县长李风文坐不住了,在他的辖区内,魏富堂这样明目张胆地搞大烟jiāo易太离谱,有碍县长的面子,就派警察局长李天炳来禁烟。李天炳说自己和魏富堂是亲戚,他的老婆是魏家的大姑奶奶,再怎么说魏富堂也是自己的妻弟,姐夫不能缴小舅子的烟,就像自己不能咬自己的鼻子,他到了青木川就像到了广坪,在公务上有诸多不便,他让县长另派人选。县长又派保安大队队长周瑞生带了保安队到青木川来查烟禁烟。周大队长下到青木川,看到魏富堂的队伍超过自己几倍,又有李天炳的私下关照,遂连一棵烟苗也没敢动,在镇上吃喝了几日,腰里装满了大烟土和票子,返县去了。回去对县长说魏富堂是棵长满刺的铁甲树,不是撼不动,是无处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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