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冢随录_马伯庸【4部完结】(96)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服务生恭恭敬敬回答:“对不起,先生,绿天庵就在市区里,东山高山寺的旁边,如今已经是一个公园了。”

  颜政回头望着十九,用眼神向她征询。十九听到这里,终于松了口:“好吧……那我们就先去看你的朋友,但是要快,否则我怕诸葛淳会溜走。”

  彼得和尚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具被白布包裹的木乃伊,医院熟悉的消毒水味钻进鼻子。他觉得全身上下几乎都碎了,疼得不得了,身体就像一块被踩在地上的饼gān,破烂不堪。

  当他看到颜政和罗中夏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首先咧开嘴笑了:“如果我在天堂,为什么会看到你们两个?”

  “喂喂,和尚不是该去极乐世界的吗?”颜政也笑嘻嘻地回敬道,把临时买来的一束淡huáng色雏jú搁到枕头边。罗中夏看他还有力气开玩笑,心中一块石头方才落地。

  “好久不见了,彼得师傅。”

  两个人聚拢到彼得和尚的chuáng前,一时间都有些故友重逢的喜悦,不过这种喜悦很快就被现实冲走。他们jiāo换了一下各自分开的经历,话题开始变得沉重起来。

  “……于是,你们就跟那位姑娘来到了永州,是吗?”彼得和尚望了望病房外面,感觉到一股qiáng悍的气息。十九就在门外,但是她碍于两家的关系,没有进来,而是在走廊等候。

  罗中夏问:“究竟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

  “这倒巧了,那个人就是诸葛淳。”彼得和尚吃力地扭了扭脖子,苦笑着回答,脖子上的托架发出吱吱的声音。

  原来彼得和尚接了罗中夏的短信以后,第一时间赶往永州,比罗中夏他们早到了几个小时。他不想等候,就自己去了绿天庵探路。殊料刚爬上东山的高山寺,就迎面碰到了诸葛淳。当日在法源寺的一战,诸葛淳和彼得和尚并没jiāo手,但都认识彼此。这一次碰见,诸葛淳的反应却极为qiáng烈,二话没说就动起手来。

  墨汁铺天盖地泼洒过来,丝毫没留一丝余地。彼得和尚本来jīng研守御之道,可猝然遭到攻击不及抵挡,一下子被正面打中。在被打中的一瞬间,他只来得及护住自己的头部,可身体的其他部位就被墨汁重重砸中,肋骨、肩胛骨、股骨等断了十几处。他跌落山下,想拼起最后的力气用手机警告罗中夏,终于还是支撑不住晕厥过去。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

  颜政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胸膛,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当日在法源寺的一战,诸葛淳只是轻描淡写的一滴墨汁,就已经把他砸得眼冒金星,何况这一次是全力施为。罗中夏早就在怀疑,医院和绿天庵相隔这么近,一定是有缘故的,想不到果然是这样。

  “他出手之快,简直就像是气急败坏,有些蹊跷。”彼得和尚指出,“你们此去绿天庵,还是小心些的好,可惜我是不能跟随了。”

  “彼得师傅您好好休息就是,我只是去退笔而已,不会节外生枝。”

  “你究竟还是没放弃这个念头啊。”彼得和尚别有深意看了看他,罗中夏有些窘迫,赶紧把视线挪开。彼得和尚把视线转向颜政:“我的僧袍就挂在旁边,请帮我把里面的东西拿来给罗先生。”

  颜政从他的袍子里取出一封信和一方砚台。罗中夏展开信,上面的墨字用正楷写就,一丝不苟,但是里面的内容,却和韦小榕留给他的那四句诗完全一样:

  〖不如铲却退笔冢,

  酒花chūn满荼綍青。

  手辞万众洒然去,

  青莲拥蜕秋蝉轻。〗

  罗中夏放下信笺,盯着彼得和尚问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彼得和尚缓缓吐了口气道:“我初看的时候,也很惊讶。后来我终于想通了,我们之前一直理解错误,只看了第一句,便以为得了线索,兴冲冲直奔云门寺,其实这诗就要和后面联起来看,才有正确寓意。”

  “什么?”

  “你看第二句里‘酒花chūn满’四字,酒花在诗词中常作‘杯中酒涡’,比如‘酒花dàng漾金尊里,棹影飘飖玉làng中’,‘任酒花白,眼花乱,烛花红’,‘chūn满’意指嗜酒。智永禅师持节端方,而怀素却是一生嗜酒如狂,越是酒酣,兴致愈足,自称‘饮酒以养性,草书以畅志’。而‘荼綍青’显然应该是个比喻,绿天庵本来是叫清荫庵,后来因为怀素种了十亩芭蕉用来练字,才改名叫绿天庵。”

  彼得和尚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如果我们能够早一点注意到的话,就该猜到,这诗中暗示的退笔冢,指的实在应是绿天庵的怀素,而非云门寺的智永。族长大概是注意到了这个错误,于是把这诗重新写了一遍,来提示我们真正的退笔之处,是在这里。”

  “那么后面两句呢?”

  彼得和尚摇了摇头:“我还没参透。”罗中夏冷然道:“你分析得不错,但是却有一个矛盾。”

  “愿闻其详。”

  “这诗本是韦势然的yīn谋,用来把我诱到退笔冢前好解放天台白云笔。如果他第二句有这样的暗示,我们又看透了先去绿天庵,那他的yīn谋岂不是无法得逞?他何苦多此一举。”

  这时候颜政在旁边插了一句嘴:“那如果这诗并不完全是yīn谋呢?”

  罗中夏一愣:“怎么说?”

  “如果韦势然最初准备的是不同的诗,而小榕出于提醒我们的目的,在不被她爷爷发现的前提下暗中修改了一些细节。让这首原本故意引导我们去云门寺的诗中,多了一些关于退笔的真实信息,瞒天过海,你觉得这种可能怎么样?”

  “这怎么可能?”罗中夏大叫。

  “把所有的不可能排除,剩下的再离奇也是真相。”颜政理直气壮地说,他的“妇女之友”画眉笔也在胸中跳跃了一下,以示赞同。“反正我始终觉得,小榕不会背叛我们。”

  “可韦势然和她还是在云门寺耍了我们!”

  “那只怪我们笨,没注意到这诗中的寓意嘛,却不是小榕的责任。”颜政摊开手。“如果早意识到这一点,韦势然去云门寺埋伏的时候,我们已经在绿天庵轻轻松松退掉青莲笔了,可惜了她一片苦心。”

  这时候病房外十九咳嗽了一声,示意时间差不多了。颜政和罗中夏只好先结束争论。彼得和尚劝他们说:“反正绿天庵近在咫尺,只消去一趟就知道真相了。”

  罗中夏心中翻腾不安,他随手拿起那方砚台:“这个砚台是做什么用的?”彼得和尚摇了摇头:“不知道,但这是族长的嘱托,我想一定有所寓意吧,总之你收着吧。”罗中夏唔了一声,把它揣到怀里。

  “你们去那里,可千万记得照顾自己……和对方,不要学熔羽那小子啊。”

  “当然了,我们是铁jiāo情,就算拿十本《龙虎豹》也不换哩。”

  颜政乐呵呵地说,拍了拍罗中夏的肩膀。罗中夏也拍了拍颜政的肩,对于这个大大咧咧的网吧老板,他一向是十分信任的。他现在接触的所有人,都是怀有什么目的,唯有这家伙洒脱随性,只是因为觉得好玩就跟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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