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冢随录_马伯庸【4部完结】(64)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笔冢吏一世只有一支笔灵在身,他既神会了沧làng笔,便没有机会再拿别的笔了。那次会后,据说熔羽哥消沉了好久,还搞出一场风波。一直到前几年才慢慢恢复过来……但熔羽哥很qiáng的,我奶奶说沧làng笔是诗笔的克星,勤加修炼前途不可限量。”

  “原来如此,那我最后那句,可还真是伤了他的心呢。”罗中夏禁不住幸灾乐祸,全无同情,反而有种无心插柳的快感。

  二柱子为难地说:“我是想说,熔羽哥性格上有点问题,可人还是不错的,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颜政和罗中夏异口同声地嚷道:“谢谢,不必‘以后’了。”

  历经十几个小时以后,火车终于在晚上十点抵达了传说中的“东洋魔都”——上海。罗中夏、颜政和二柱子收拾好行李,跟随着巨大的人流下了车。三个人历尽千辛万苦杀出了西南出站口,就在距离出站口不远的广场广告牌下等待着熔羽、熔然两兄妹出来。

  “接到他们以后,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罗中夏问,同时把背包往上提了提,心里暗暗后悔不该带太多东西。虽然已经是九月份,可上海仍旧很闷热,cháo湿的空气暗藏杀机,如同一只隐形的吸血鬼,把他身体里的盐分与水化成汗水一滴滴吸出来,顺着额头、脖颈和脊梁滑落。远处的站前广场人头攒动,似一只正在不规则蠕动的黑色阿米巴变形虫,平添了几分躁气。

  二柱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彼得师傅jiāo代过,让我们先到上海,然后转长途车去绍兴。”

  “希望一切都会顺利。”罗中夏摸摸前胸,青莲笔似乎还未从那场打击中恢复过来,安静地潜伏着。

  颜政看看出站口泄洪般的人流,皱皱眉头,对罗中夏和二柱子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买一本绍兴旅游地图来。”说完他把包搁到地上,越过两个兜售旅游信息的大叔,直奔远处一个穿着粉红色衣裙叫卖的女生而去。

  二柱子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周围环境太过嘈杂,他只好对着话筒大喊:“熔羽哥吗?你们下了车没有?啊?快到出站口了,好,好,我们已经出来了,我去接你们!”他跟罗中夏说:“你看一下包啊!”然后举着手机往出站口跑去。于是罗中夏只好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站在广场中央,到处东张西望。

  这时候,一只手从背后拍上了他的肩膀。

  罗中夏悚然一惊。

  “房斌先生对吗?”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瘦削男子冲着他惊喜地问道。

  第五章 起来向壁不停手

  彼得和尚首先感觉到的是一片漆黑,这是人类视觉突然失去光线时的正常反应。藏笔阁中的黑暗与寻常不同,并不因为dòng门刚刚开启时she入的阳光而变得稀薄,它异常坚实,并黏稠无比。当他转身把木门小心关闭的一刹那,整个人立刻陷入沉滞如墨的黑暗中。

  黑暗带来未知和恐惧,但在一定时候也带来安全——比如现在。

  彼得和尚用手摸索到凹凸不平的墙壁,把身体靠过去,连连喘息。内庄现在已经大乱了吧,他们搜村子的包围圈很严密,不过速度一定不快,现在也许族人们尚还不知自己遁入藏笔阁,兀自在村舍里搜寻呢。韦氏藏笔阁是韦庄至秘至隐之所,内藏笔灵,因此除了韦家族长,其他人未经允许是绝不可以随意进入的,代代如此,概莫能外。

  讽刺的是,藏笔阁虽为山岳之重,却已经是今年以来第二次被外人入侵了。第一次是秦宜,她甚至还抢走了两支笔灵。真应了那句墨菲法则:“规则的严格程度和它被破坏的概率成正比。”

  一想到“外人”,彼得和尚心中忽地一阵痛楚,他摸摸胸前,那封临终信笺仍在,而胸内已是如万蚁攀附而上,蚀心噬肺。他虽与韦定邦有父子情分,却恪于某些缘由从不曾得到过承认,自己甚至一直被视作韦家外人,不入族籍,因此才遁入空门。如今因果未解,韦定邦却横死在自己面前,彼得和尚不知自己究竟是该放声大哭,还是该坚定佛性,四大皆空。

  “眼下最重要的,是设法逃出去找出凶手,洗刷冤名吧。”他举起手来敲了敲自己的光头,暗诵了几段佛经,努力让心情平静下来,扶着墙往dòng内走去。

  黑漆漆的dòng内空气散发出陈腐的味道,似乎从不曾流动——毕竟这里已经许久不曾开启。彼得和尚心中无限感怀,他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入dòng中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一次是被人蒙上眼睛一直带去山dòng深处,而且因为出了一些波折,他立刻就退出来了,对藏笔阁实际上还是懵懂无知。

  彼得和尚只偶尔抽几根烟,今天早上去族长家时没把打火机带在身上,无法点火照明。不过他记得当时带他进来的长老对他说过,笔灵唯心以求,老子有云“五色使人目盲”,所以阁内不举烛,恰是为了阻断俗念杂想,纯以心灵求索。

  藏笔阁内虽然没有光亮,却不憋闷。彼得和尚甚至能感觉到几丝微妙的灵性涌动,就像是夏风中暗暗送来的丁香花香,虽目不可及,仍能深体其味。藏笔阁中藏的都是韦家历代收藏的诸支笔灵,阁内沐灵已久,浸染深长,自有一番庄重清雅的气度。

  据说笔灵并非搁在一起,而是各有所在,每一支都有自己的笔龛。除了族长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些笔龛的确切位置。当然,彼得和尚对这些并没有太大兴趣,他只是希望能够在藏笔阁内找出一条出路,逃出生天。

  彼得和尚猜测自己大概是置身于一条长长的甬道之内,地面上石板铺地,尚算平整,墙壁上却密密麻麻都是凹坑。彼得和尚扶着墙壁走了片刻,忽然发觉手指有异。他停下脚步,在石壁上细细一摸,觉察到有异的不是手指,而是墙壁。那些坑坑洼洼的长短小坑,原来都是凿痕,满墙雕的竟是一排排yīn刻文字。

  彼得和尚虽然目不能视,但凭借手摸也能感觉到这些字刻痕直硬刚健,笔势雄qiáng,每至竖笔长锋之处,字痕甚至锋利到可以划伤指肚,浑然有晋人筋骨。这是王右军的名篇《笔阵图》。再摸下去,则还有《笔经》、《东轩笔录》、《毛颖传》等等历代咏笔名篇,这些文字不分段错格,也不标明篇名著者,只一路落落写下,首尾相接。

  他又朝前走了十几步,发现壁字略微有了些变化,趋于平直匀称,字架丰美;再往前走,忽如平地一阵风起,壁字一变而成狂草,颠dàng跳脱,在墙壁上纵横jiāo错,如布朗运动。仅凭指摸很难辨认这些细致的变化,更不要说读出内容,彼得和尚索性不再去费心神,径直朝前走去。

  甬道长约三十米,壁上文字风格变了数次。彼得和尚闭目缓步前行,忽然发现两侧墙壁开始朝外延伸,他知道甬道已经走到头了,于是沿着右侧石壁摸了一圈,最后竟回到甬道入口,于是判断自己置身于一个五十多平米的椭圆形空厅之内。空厅的中央是一张木桌,桌上有一具笔挂,上面悬着几支毛笔,独缺文房四宝的其他三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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