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冢随录_马伯庸【4部完结】(56)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彼得和尚不动声色,韦定国又道:“我这几年来一直忙着搞咱们外村的古镇旅游开发项目,族里的事也没怎么帮上忙。现在青莲笔已经现世,这个节骨眼上正需要有人主持大局,我哥若是有什么不测,韦家群龙无首……唉。”他见彼得和尚一直不吭声,立刻换了一个话题:“你是打算先歇一下,还是立刻去见族长?”

  “多谢定国叔关心,我先去见族长吧。”

  “也对,正事要紧,我马上安排车。咱们叔侄俩回头再慢慢叙旧。”韦定国说。两个人边说边走,来到村委会门口,并肩站定。韦定国掏出手机jiāo代了几句,忽然没来由地对彼得和尚说道:“你现在也三十多了吧?”

  彼得和尚纠正道:“小僧二十三岁剃度,如今已经过了六载,是二十九岁,还没到三十呢。”韦定国呵呵一笑:“你这次回来,恰好能赶上笔灵归宗,怎么样?要不要也去试试?”彼得和尚眉毛一扬,摩挲着佛珠,似是心里有什么被触动了。

  笔灵归宗是韦家五年一度的大事。每隔五年,韦家就会遴选出这一辈中才学、人品、能力俱优的族人,允许他们进入藏笔阁,同时暂时解放阁中所收藏的笔灵。如果有人天资够高,又足够幸运,就有机会被笔灵选中,不光实力能一跃数级,而且从此成为笔冢吏,地位卓然。

  这些人选的年纪一般都限于十五至三十岁,由族内老一辈推荐。彼得和尚今年二十九岁,这已是他最后的机会,听韦定国的口气,似乎是有意推荐他参加。

  彼得和尚淡定地双手合十,微鞠一躬道:“小僧已经遁入空门,这等好机会,还是让给少年才俊吧。”

  “贤侄你不必过谦,这一辈中,你本来就是最有前途的,若非出了那样的事……嗯,现在既然回来了,就不要错过。人选方面,组织上也会考虑的。”

  “Well……”彼得和尚只是嚅动一下嘴唇,最终还是摇头微笑,沉默不语。韦定国皱了皱眉头,没再说什么。两个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一辆纯白色的途胜开了过来,停到两人身边。司机从里面探头出来,恭敬地叫了一声:“韦村长。”韦定国拉开车门,让彼得和尚上去,然后对司机说:“内庄,祠堂。”司机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彼得和尚坐在车里,他看到后视镜里的韦定国又举起了手机,心里不禁一阵叹息,这位叔父,总是如此。

  途胜发出一阵轰鸣,在韦庄的小巷子里七转八转,开了约莫十分钟,绕到了韦庄的后面。原本的石条路逐渐变成土路,视野也变得狭窄起来,像是钻进庄子后面的山里,四周都被翠绿色的密林遮掩。

  韦庄实际上分为内、外两重。外村住的多是韦氏分家,也有外地来的散户。从外村进山以后,还要转过几道弯,才进入韦氏的内庄。这里才是韦氏一族的核心,笔灵和关于笔冢的诸多秘密亦收藏于此,只有宗家和族内长老才被允许居住。内庄被一圈清澈见底的溪水所环绕,只有一座竹桥与外界连接。

  车子开到桥前,就停住了。彼得和尚下了车,走过竹桥。一踏入内庄,他陡然觉得一股灵气从地面拔地而起,从脚底瞬间传遍全身,让自己一个激灵。

  村子里很安静,几十间高大瓦房连成一片,却丝毫不显得拥挤窒涩。他最先看到的就是村口那座气宇轩昂的韦氏祠堂。祠堂门庭正中写着三个正楷大字“扶阳堂”。旁边是一副对联:“张胆谏上、白首题台”,上联典故用的是韦思谦,下联就是这一脉韦氏的先祖韦诞。对联yīn刻石内,铁钩银划,历经数世仍旧清晰可见。

  远处风声带来隐约的朗诵之声,彼得和尚听到,唇边露出不易觉察的笑容,仿佛回到自己少年时代。在都市里最近才兴盛起来的私塾,韦庄已经留存了几十年。笔灵是至性至学,才情之纵,所以为了能驾驭笔灵,这些诗书礼乐之类的修为必不可少。

  前些年村子里建了小学,孩子们就在每天下课后再聚集到祠堂里继续读书。不过韦庄的私塾不限于读经,阅读范围却广泛得多,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乃至《搜神记》、《酉阳杂俎》之类闲书,甚至还有抚琴、舞剑、围棋等科目。笔灵秉性各有不同,既有青莲笔这样喜欢飘逸之才的,也有凌云笔那种偏好刚猛之辈的,所以韦庄广种薄收,培养不同类型人才,以适应于不同的笔灵。

  彼得和尚举步前行,祠堂前的几名族人事先知道他要来,也不上前搭讪,只是朝祠堂入口指了指。祠堂内堂正殿供着笔冢主人的那幅旧画,与罗中夏在韦势然家里看到的一般无二;旁边立着一块古青石制牌位,上书“先祖韦公讳诞之灵位”。抬头可见一块暗金横匾,上有“韦氏宗祠”四字,凛然有威。

  彼得和尚一进门槛,立刻跪拜在地,冲着旧画灵位磕了三个头。他磕完第三个,还未及抬头,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淳厚安稳的声音:“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彼得和尚从容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双手合十,望着眼前之人,“阿弥陀佛,施主别来无恙?”

  准确地说,眼前是二人一车: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轮椅上,右手还在输着液,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从眉心划下,直接连到脖颈下。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个人的苍老并非因为年纪,而是长时间被病痛折磨所致。他的身后还有一名穿着护士服的少女,她一手握着轮椅把手,一手还扶着吊瓶的架子。

  这位老人与彼得和尚四目相对,两个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祠堂里安静到几乎可以听到输液管中滴药的声音。

  “随我来。”老人威严地说。他的声音异常洪亮,和身体状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少女推着老人转身朝祠堂后院走去,彼得和尚紧随其后,镜片后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平静,平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他们来到一间清雅的小隔间,这间小屋里只摆了两把檀香方椅和一面空空如也的书架。少女把轮椅摆正,恰好这时吊瓶也空了。于是她拔掉针头,细心地用一片胶布贴在针口,然后抬起吊瓶架,冲彼得和尚鞠了一躬,临出门前还不忘把门给带上。

  此时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老人颤巍巍伸出手来,“此地没有旁人,你尽可以说了。”

  彼得和尚躬身一拜,“是的,父亲。”

  第二章 山东豪吏有俊气

  “去岁左迁夜郎道,琉璃砚水长枯槁。今年敕放巫山阳,蛟龙笔翰生辉光……”

  “很好,下一句呢?”

  “唔唔……圣,什么圣……”罗中夏双眼装作不经意扫视着车厢外面不断后退的景色,抓耳挠腮。颜政捧着《李太白全集》坐在他对面,似笑非笑,“给你点提示吧。”

  说完他抬起右手,作了一个向前抓的姿势,嘴里学着《英雄》里的秦军士兵,“大风,大风!”

  罗中夏缓缓从肺里吐出一口气,念出了接下来的两句:“圣主还听子虚赋,相如却与论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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