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冢随录_马伯庸【4部完结】(138)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苑苑姓柳,家里本来只是在韦庄附近的一户外姓。后来她父亲病死,母亲改嫁到了韦家,便依着族里的规矩,带着她搬来韦庄内庄居住。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我那时候比较胆小懦弱,她倒是个倔qiáng要qiáng的女孩子,总是护着我,照顾我,像是个大姐姐一样。

  「从六岁开始,韦家的小孩都要接受国学教育,琴棋书画、诗书礼乐,都要接触。从那时候开始,我觉察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私塾里的老师在教授我们韦庄子弟的时候,往往有意无意地有所偏袒,对我从不肯深入讲解,总是敷衍了事,与教别的孩子态度迥异。我那时候小,不明白怎么回事,只觉得很伤心,性格逐渐变得孤僻。好在苑苑每次下课,都会把老师讲的东西与我分享,事无巨细地讲给我听。对此我觉得反而很幸运,如果老师一视同仁,我也便没那么多机会与她在一起。父亲长年卧病在chuáng,定国叔整天忙忙碌碌,唯一能够和我说说贴心话的,也只有苑苑与曾老师而已。

  「等到我年纪稍微大了些,才逐渐明白那些私塾先生何以如此态度,也了解到韦情刚——就是我大哥——事件对韦家的影响。我做为韦定邦唯二的儿子,是不被允许接触笔灵世界的,这就是命。韦家以笔灵为尊,拥有笔灵或者那些公认有资格拥有笔灵的人会得到尊敬,在我们孩子圈里,这个规则也依然存在。大家虽然都是从小玩到大的,也不自觉地把同龄人按照三六九等来对待。像我这种注定没有笔灵的人,即使国学成绩一直不错,也肯定会被鄙视,被圈子所排斥。年纪越大,这种感觉就越发qiáng烈,可我又能怎么办?只有苑苑知道我的痛苦,因为她是外姓人,也被人所排斥。我们两个相知相伴,一同钻研诗词歌赋,一同抚琴研墨,只有在她那里,我才能找到童年的乐趣所在。说我们是两小无猜也罢,青梅竹马也罢,反正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假如生活就一直这么持续下去,我以后可能就会像定国叔与其他没有笔灵的人一样,逐渐搬去外村居住,淡出内庄,从此与笔灵再无任何瓜葛。苑苑却一心想要做笔冢吏,还说会帮我偷偷弄一枝笔灵出来。我们谁都没说什么,但很明白对方的心意,两个人都有了笔灵,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可在我十六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笔灵归宗大会。笔灵归宗是韦家的仪式,五年一次,所有韦家的少年才俊都会进入藏笔dòng,解放所有笔灵,希望自己能被其中一枝笔灵看中,晋身成为笔冢吏,一步登天。」

  「你一定是又没资格参加吧?」颜政问。

  彼得和尚摇了摇头:「刚好相反,我居然被破格允许参加这次归宗。大概是我展现出了笔通的才能,平时又比较低调,韦家长老们觉得人才难得,可以考虑通融一次。我很高兴,十几年的压抑,让我对笔灵的渴望比谁都qiáng烈。但这次放宽却害了另外一个人,就是苑苑。韦家的藏笔dòng一次不可以进太多人,有名额的限制。我被纳入名单,挤占的却是苑苑——她本是外姓人,自然是长老们优先考虑淘汰的对象。苑苑生性要qiáng,一直认为只有当上笔冢吏才能扬眉吐气。这一次被挤掉名额,她误会是我为了自己从中作梗,大发了一顿脾气。唉,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觉得自己根本没耍什么手段,没做错什么,便丝毫没有退让,两个人不欢而散。

  「在归宗大会的前一天晚上,忽然庄内响起了警报,有人试图潜入藏笔dòng。当时我就在附近,立刻赶过去查看,却发现苑苑站在dòng口。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苑苑却说她没打算闯进去,还问我信不信她?我回答说证据确凿,有什么好辩解的。苑苑只是笑了笑。当时她的那种凄然的笑容,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彼得和尚面露痛苦,显然说到了至为痛楚之处。

  「当时的我,说了一句至今仍让我痛彻心肺的蠢话。我说你们姓柳的凭什么跟我们抢笔灵。我真蠢,真的,哎,我竟不知那句话把她伤至多深,大概是在我潜意识里,还是把笔灵与笔冢吏的身份看得最重,必要时甚至可以不顾忌苑苑的感受。苑苑听到以后,有些失魂落魄,我也意识到自己话说过分了,想开口道歉,面子上又挂不住。在这迟疑之间,苑苑竟然凑了过来。

  「韦家的小孩在变成笔冢吏前都要学些异能法门,我算是其中的佼佼者。看到苑苑过来,我下意识地以为她想攻击我——我都不知道那时候怎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我便做了反击。毫无心理准备的苑苑没料到我会真的出手,一下子被打成了重伤。我吓坏了,赶紧把她扶起来,拼命道歉。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苑苑挣扎着起来,擦gān嘴角的鲜血,怨毒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我自知已铸成大错,追悔莫及,就连追上去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一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苑苑对我有多重要,失去才知珍惜,可那还有什么用呢?等到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以后,却从定国叔那里得知:原来分给我的归宗名额,根本就是族里长老们的一个局。他们既不想让苑苑这外姓人参加归宗,也不想我这叛徒韦情刚的亲弟弟拿到笔灵,就用了这二桃杀三士的手腕——那些人对韦情刚那次事件的忌惮与心结,这么多年来根本一点都没有消除,一直如同yīn云般笼罩在我头顶。定国叔和我父亲,明知这种事,却为了他们口中的『大局』而保持缄默。而我和苑苑貌似牢不可破的感情,却因为这种拙劣的计策而dàng然无存。可我又能责怪谁呢?不信任苑苑的,是我;把她视为外人的,是我;被对笔冢和笔灵的渴望扭曲了心灵的人,还是我。」

  说到这里,彼得和尚像是老了十几岁,不得不停下来喘息一阵,又喝了几口红牛,才继续说道:「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真的是万念俱灰,生无可恋,几乎想过要去自杀。曾老师及时地劝阻住了我,但也只是打消了我寻死的念头罢了。我恨定国叔,恨我父亲,恨所有的韦家长老,我一点也不想在这个虚伪的家族继续待下去。我离开了韦庄,可天下虽大,却没有我容身之处,最终我选择了遁入空门做和尚,希望能从佛法中得到一些慰藉,让我忘掉这一切。在剃度之时,我发了两个誓言:第一,今生纵然有再好的机会,也绝不做笔冢吏——这是为了惩罚我被渴望扭曲的人性;第二,从剃度之日起,只修炼十成的守御之术,绝不再碰那些可以伤害别人的能力——这是为了惩罚我对苑苑的错手伤害。如大家所见,这就是今日之我的由来。」

  彼得和尚长出一口气,示意这个故事终于讲完了,仿佛卸下了一个千斤重担。这个二十年来一直背负的沉重心理包袱,直到今日才算放了下来。正如一位哲人所说:把痛苦说给别人听,不一定会减轻痛苦,但至少会让别人了解你为什么痛苦,那也是一种宽慰。

  周围的听众保持着安静。他们都没想到,在彼得和尚不收笔灵、只jīng于守御的怪癖背后,竟然还隐藏着这样的故事。秦宜眼神中有些东西在闪动,她摇了摇头,试图把那种情绪隐藏起来,轻轻问道:「所以当她又一次出现在你面前时,你这二十年来的愧疚便全涌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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