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美是清欢_林清玄【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贫困的岁月里,人也能感受到某些深刻的幸福,像我常记得添一碗热腾腾的白饭,浇一匙猪油、一匙酱油,坐在“户定(厅门的石阶)”前细细品味猪油拌饭的芳香,那每一粒米都充满了幸福的香气。

  有时这种幸福不是来自食物。我记得当时在我们镇上住了一位卖酱菜的老人,他每天下午都会推着酱菜摊子在村落间穿梭。他沿路都摇着一串清脆的铃铛,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听见他的铃声。每次他走到我们家的时候,都在夕阳落下之际。我一听见他的铃声跑出来,就看见他浑身都浴在huáng昏柔美的霞光中。那个画面、那串铃声,使我感到一种难言的幸福,好像把人心灵深处的美感全唤醒了。

  有时幸福来自于自由自在地在田园中徜徉了一个下午。

  有时幸福来自于看到萝卜田里留下来作种的萝卜,开出一片宝蓝色的花。

  有时幸福来自于家里的大狗突然生出一窝颜色都不一样的、毛茸茸的小狗。

  生命的幸福原来不在于人的环境、人的地位、人所能享受的物质,而在于人的心灵如何与生活对应。因此,幸福不是由外在事物决定的。贫困者有贫困者的幸福,富有者有其幸福,位尊权贵者有其幸福,身份卑微者也有其幸福。在生命里,人人都是有笑有泪;在生活中,人人都有幸福与忧恼,这是人间世界真实的相貌。

  从前,我在乡间城市穿梭做报道访问的时候,常能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坐在夜市喝甩头仔米酒配猪头肉的人民,他感受到的幸福往往不逊于坐在大饭店里喝XO的富豪。蹲在寺庙门口喝一斤二十元粗茶的农夫,他得到的快乐也不逊于喝冠军茶的人。围在甘蔗园吆五喝六,输赢只有几百元的百姓,他得到的刺激绝对不输于在梭哈台上输赢几百万的豪华赌徒。

  这个世界原来就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因此幸福也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

  由于世界是相对的,使得到处都充满缺憾,充满了无奈与无言的时刻。但也由于相对的世界,使得我们不论处在任何景况,都还有幸福的可能,能在绝壁之处也见到缝隙中的阳光。

  我们幸福的感受不全然是世界所给予的,而是来自我们对外在或内在的价值判断。我们幸福与否,正是由自我的价值观来决定的。

  以直观来面对世界 如果,我们没有预设的价值观呢?如果,我们可以随环境调整自己的价值判断呢?

  就像一个不知道金钱、物质为何物的赤子,他得到一千元的玩具与十元的玩具,都能感受到一样的幸福。这是他没有预设的价值观,能以直观来面对世界,世界也因此以幸福来面对他。

  就像我们收到陌生者送的贵重礼物,给我们的幸福感还不如知心朋友寄来的一张卡片。这是我们随环境来调整自己的判断,能透视物质包装内的心灵世界,幸福也因此来面对我们的心灵。

  所以,幸福的开关有两个:一个是直观,一个是心灵的品味。

  这两者不是来自远方,而是由生活的体会得到的。

  什么是直观呢?

  有源律师问大珠慧海禅师:“和尚修道,还用功否?”

  大珠:“用功。”

  “如何用功?”

  “饿来吃饭,困来眠。”

  “一切人总如同师用功否?”

  “不同!”

  “何故不同?”

  “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需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

  好好地吃饭,好好地睡觉就是最大的幸福,最深远的修行,这是多么伟大的直观!在禅师的语录里有许多这样的直观,都是在教导启示我们找到幸福的开关,例如:

  百丈怀海说:“如今对五欲八风,情无取舍,垢净俱亡,如日月在空,不缘而照;心如木石,亦如香象截流而过,更无滞碍,此人天堂地狱所不能掇也。”

  庞蕴居士说:“神通并妙用,运水与搬柴。”“好雪片片,不落别处。”

  沩山灵祐说:“一切时中,视听寻常,更无委曲,亦不闭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譬如秋水澄清,清净无为,澹泞无碍,唤他做道人,亦名无事之人。”

  huáng檗希运:“凡人多不肯空心,恐落空。不知自心本空,愚人除事不除心,智者除心不除事。”“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行,未曾踏着一片地。与么时,无人我等相,终日不离一切事,不被诸境惑,方名自在人。”

  在禅师的话语中,我们处处都看见了一个人如何透过直观,找到自心的安顿、超越的幸福。若要我说世间的修行人所为何事?我可以如是回答:“是在开发人生最究竟的幸福。”这一点禅宗四祖道信早就说过了。他说:“快乐无忧,故名为佛!”读到这么简单的句子使人心弦震dàng,久久还绕梁不止。这不是人间最大的幸福吗?

  只是在生命的起落之间,要人永远保有“快乐无忧”的心境是何其不易,那是远远超过了凡尘的青山与溪河的胸怀。因此另一个开关就显得更平易了,就是心灵的品味,仔细地体会生活环节的真义。

  垂丝千尺,意在深潭 现代诗人周梦蝶,他吃饭很慢很慢,有时吃一顿饭要两个多小时。有一次我问他:“你吃饭为什么那么慢呢?”

  他说:“如果我不这样吃,怎么知道这一粒米与下一粒米的滋味有什么不同。”

  我从前不知道他何以能写出那样清新空灵、细致无比的诗歌,听到这个回答时,我完全懂了,那是来自心灵细腻的品味,有如百千明镜鉴像,光影相照,使我们看见了幸福原是生活中的花草,粗心的人践花而过,细心的人怜香惜玉罢了。

  这正是huáng龙慧南说的:“高高山上云,自卷自舒,何亲何疏;深深涧底水,遇曲遇直,无彼无此。众生日用如云水,云水如然人不尔。若得尔,三界轮回何处起?”

  也是克勤圆悟说的:“三百六十骨节,一一现无边妙身;八万四千毛端,头头彰宝王刹海。不是神通妙用,亦非法尔如然,苟能千眼顿开,直是十方坐断!”

  众生在生活里的事物就像云水一样。云水如此,只是人不能自卷自舒、遇曲遇直,都保持幸福之状。保有幸福不是什么神通,只看人能不能千眼顿开,有一个截然的面对。

  “垂丝千尺,意在深潭。”我们若想得到心灵真实的皈依处,使幸福有如电灯开关,随时打开,就非时时把品味的丝线放到千尺以上不可。

  人间的困厄横逆固然可畏,但人在横逆困厄之际,没有自处之道,不能找到幸福的开关才是最可怕的。因为这世界的困境牢笼不光为我一个人打造,人人皆然。为什么有的人幸福,有的人不幸,实在值得深思。

  我有一位朋友,是一家大公司的经理。有一天,我约他去吃番薯稀饭,他断然拒绝了。

  他说:“我从小就是吃番薯稀饭长大的。十八岁那一年我坐火车离开彰化家乡,在北上的火车上就对天发誓:这一辈子我宁可饿死,也不会再吃番薯稀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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