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美是清欢_林清玄【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觉得,人一切的心灵活动都是抽象的,这种抽象宜于联想;得到人世一切物质的富人如果不能联想,他还是觉得不足;倘若是一个贫苦的人有了抽象联想,也可以过得幸福。这完全是境界的差别,禅宗五祖曾经问过:“风chuī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六祖慧能的答案可以作为一个例证:“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

  仁者,人也。在人心所动的一刻,看见的万物都是动的,人若呆滞,风动幡动都会视而不能见。怪不得有人在荒原里行走时会想起生活的悲境大叹:“只道那情爱之深无边无际,未料这离别之苦苦比天高。”而心中有山河大地的人却能说出“长亭凉夜月,多为客铺舒”,感怀出“睡时用明霞作被,醒来以月儿点灯”等引人遐思的境界。

  一些小小的泡在茶里的松子,一粒停泊在温柔海边的细沙,一声在夏夜里传来的微弱虫声,一点斜在遥远天际的星光……它全是无言的,但随着灵思的流转,就有了炫目的光彩。记得沈从文这样说过:“凡是美的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灵魂是一面随风招展的旗子,人永远不要忽视身边的事物,因为它也许正可以飘动你心中的那面旗,即使是小如松子。

  灵魂是一面随风招展的旗子人永远不要忽视身边的事物因为它也许正可以飘动你心中的那面旗

  海cháo音 忽然想起你,但不是此刻的你已不星华灿发,已不锦绣不在最美的梦中,最梦的美中忽然想起但伤感是微微的了如远去的船船边的水纹……——虹

  整理房子的时候,在书房的角落找到一个巨大的贝壳,被灰尘布满。我稍一擦拭,贝壳那特有的如玉光泽,立刻照亮我的眼睛。

  我双手捧起这比我的头还大的贝壳,贴在耳上,立刻传来一阵一阵遥远的海cháo音,海cháo音里藏着一个故事,呜呜地唱着。

  这贝壳是母亲特地从乡下提到台北来送我的,她用红色滚金边的包袱巾提着,从家乡旗山坐客运车到高雄搭火车,到了台北火车站,再转乘计程车到我的家里。

  母亲兴冲冲地打开布巾,捧起一个外壳粗粝洁白、内壳晶亮鹅huáng的贝壳,然后,母亲的眼睛发亮,用贝壳盖住我的耳朵,说:“你听听。”

  海cháo的声音立刻从母亲手中的贝壳传入我的耳里,呜呜呜,低哑悠长,不停地鸣唱。

  “我特地带来给你,第一眼看见就想拿给你。”母亲温柔慈爱地说,“这一世人还没看过这么巨大的海螺。”

  妈妈知道我喜欢新奇的事物,到了四十几岁还像个孩子,她找到什么奇怪的东西都会想带给我,例如她送过我一颗外公用过的金袖扣,一只巨大的飞鼠标本,一件她少女时代亲手缝制的金色毛衣,一些日据时代的龙银……

  “妈,这海螺怎么来的?”

  “讲起来话头长呀!”妈妈说。

  原来,爸爸妈妈在乡下养了一些土jī,农忙闲暇也卖些土jī蛋。

  土jī蛋本来是自己吃的,因为生产过多,就卖给附近的邻居。她在玄关桌上放一个磅秤和一篓土jī蛋,旁边一个小盘和一本账簿,完全采取自助式。如果有现金,秤好了jī蛋,丢钱到小盘;若没有现金,就自己写在账簿上。每隔三个月,妈妈会统计账簿,再出去收钱。

  乡下人心淳厚,这账从来没出过差错,母亲坚信蛋一个也不会少。我初以为是无从查考,后来也相信乡下人确实是朴实。

  有一回,妈妈去收账,一个乡亲硬是凑不出钱来还给妈妈。妈妈说:“没关系,没关系!下回再算吧!”

  妈妈鞠躬告辞,走在田埂上,突然有人在背后大叫:“后发婶子!后发婶子!”原来是那个欠jī蛋钱的人,提着一个巨大的贝壳追上来。

  “这是我以前在东港打鱼时,捞到的海螺,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就留下来做纪念。听说后发婶子喜欢新奇的东西,不知道能不能拿来抵jī蛋的账?”

  妈妈说:“没问题!”

  上次那飞鼠标本也是抵jī蛋的账得来的,从此远近传开,大家都会拿家里的东西抵账,妈妈来者不拒,她对我说:“反正,我们也不是靠jī蛋吃穿!”

  我们家多了不少“奇珍异宝”,有那些最为特殊的,妈妈就会带来给我,对我说:“要好好宝惜,这个值五十斤jī蛋哩!”

  我听着海螺传来的海cháo音,仿佛还听见妈妈的话语。爸爸妈妈都离世多年了,我对他们的思念就像藏在海螺深处,看来虚空,却蕴含了整个海洋的cháo声,只要侧耳倾听,就从四面八方涌来。

  一个平常的海螺,“讲起来话头长”——竟藏着一段长长的故事。故事还会更长——我把它放在孩子的chuáng头,让他们不时拿来听,可以听见大海的声音,还有阿嬷的叮咛。

  作家不只喜欢新奇的事物,而是对一切事物保有敏锐、觉察的心,去看见事物的意义,去听见感性的声音。因此在作家的生活里,没有什么事可以轻轻估量,也没有什么情感可以无感地流去。

  我体贴海螺之时,是体贴了整个海洋。

  我听见海cháo的声音,也听见了对妈妈的思念。

  创作者寻找生命中的海螺,渴望把海螺贴近别人的耳朵,让有缘的人也可以听见海cháo音。

  在听见海cháo音时,也同时听见了心海的消息。

  我对他们的思念就像藏在海螺深处看来虚空却蕴含了整个海洋的cháo声只要侧耳倾听就从四面八方涌来

  一生一会 我喜欢茶道里关于“一生一会”的说法。

  意思是说,我们每次与朋友对坐喝茶,都应该生起很深的珍惜。因为一生里能这样喝茶可能只有这一回,一旦过了,就再也不可得了。

  一生只有这一次聚会,一生只有这一次相会,使我们在喝茶的时候,会沉入一种疼惜与深刻,不至于错失那最美好的因缘。

  生命虽然无常,但并不至于太短暂,与好朋友也可能会常常对坐喝茶,但是每一次的喝茶都是仅有的一次,每一日相会都和过去、未来的任何一次不同。

  “有时,人的一生只为了某一个特别的相会。”这是我喜欢写了送给朋友的句子。

  与喜欢的人相会,总是这样短暂,可是为了这短暂的相会,我们已经走过人生的漫漫长途,遭受过数不清的雪雨风霜,好不容易,熬到在这样的寒夜里,和知心的朋友深情相会。仔细地思索起来,从前那走过的路途,不都是为了这短短的数小时做准备吗?

  这深情的一会,是从前四十年的总成。

  这相会的一笑,是从前一切喜乐悲辛的大草原开出的最美的花。

  这至深的无言,是从前有意义或无意义的语言之河累积成的一朵洁白的làng花。

  这眼前的一杯茶,请品尝,因为天地化育的茶树,就是为这一杯而孕生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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