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万象皆深_林清玄【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下午诵完《地藏经》,体力不支,竟坐在灵前沉沉睡去,醒来时才想到已几天几夜未好好睡觉。

  晚上与专门办素席的薛太太商量办桌事宜,妈妈决定一切从简,只办十四桌。至于放焰口时的物品,则jiāo给大姐、大嫂,和我去办,要米六石、菜、水果、gān料、罐头等三十脸盆,六道可吃的菜供佛,还要准备花生、零钱、素粽、面粉做的佛手。并且要连络肯参加普渡的亲友,看有多少菜,还要去借桌子和脸盆。

  颇感到办理丧事的繁琐,但幸好选择了佛事,否则烦累可能还超过百倍,光是出殡那天办酒席杀生就不知道要造多少业了。

  坛场——1985年9月11日 这几天父亲过世的忧伤已较减低,唯有妈妈还是要耐心劝慰,她一想到父亲生前种种就忍不住流泪。

  佛光山来了六位师父为父亲诵《地藏经》,共三小时才结束,感应十分殊胜。

  夜里全家动员布置佛堂,以便三时系念时用,佛光山的宗忍、依忍师父来帮忙,做到十二点才结束,两位师父都满头大汗,叫我不知如何言谢。

  拜忏——1985年9月12日 由依辉、依果法师率八位师父来,带我们拜《金刚般若宝忏》,早上拜上中两卷,下午拜下卷,全家膝盖全部红肿,不过一想到父亲,就一点也不苦了。

  由此想到师父比我们辛苦得多,这几天我特别思考到佛教的慈悲与伟大,连一向不是佛教徒的家人都感受到了,希望父亲的往生,使我可以度了我的家人。

  地藏法会——1985年9月14日 下午到佛光山,在地藏殿礼拜时,遇到永果师父,他谈到在医院过世的人,若直接推到冷冻柜中,由于神识尚未出离,感受到寒冷的痛苦,可能坠入“寒冰地狱”。世人不知神识出离的重要,想来真是可怕。

  晚上全家到佛光山参加三时系念,这是为了地藏菩萨生日所做的大蒙山及普渡,我们把这个法会当作是父亲佛事的一部分。大悲殿里道场庄严殊胜,但因人数极多,进行十分缓慢。

  夜里十一点多才圆满结束。

  累倒——1985年9月15日 今天由依果师父带六名法师来诵《金刚经》,有一位师父诵到一半因过度劳累而昏倒,大家手忙脚乱一场,经过约二十分钟才悠悠醒来,醒来后坚持要继续参加诵经,真是令人感动不已。

  下午和大姐大嫂一起去采购普渡要用的东西,沿路都谈佛法,想到这些日子和兄弟守灵,谈的无非是佛法,哥哥弟弟都很有兴趣,如果能把他们带入佛教,相信父亲在天之灵也可得到安慰。

  亲友——1985年9月16日 早上拜《八十八佛洪名宝忏》。

  下午,住在远地的亲友纷纷回来,有一些亲戚都说我们用佛教仪式办丧事非常好,比民间的庄严清净得多。朝枝兄告诉我,在旗山以佛教仪式办佛事是很少的,能办得像这样纯粹的更少,因为在旗山,佛教徒占的比例太少了。

  舅舅甚至对我说:“我死了,就请你帮我办一个和你爸爸一样的。”

  反对最厉害的是三伯父,以及父亲生前在庙前喝酒的朋友,他们说:“你父亲生前最反对人家办素席了。”

  我想,那是因为父亲的无明,我自己既然已经觉悟,就要努力破这种无明,可能是我的勇气和决心,反对的亲友都一一被我说服了,感谢佛菩萨赐给我力量。

  三时系念——1985年9月17日 早上起来就开始布置今天的坛场,动用了十八张大桌子,许多亲戚都来参加普渡,所以把桌子摆得满满,非常壮观。

  三时系念由普门中学的校长慧开师父主持,仪式庄严至极,镇上的人都闻风跑来看,许多人都说:“听说佛教的丧事做得很庄严,果然不错。”我想到父亲生前爱面子的个性,忍不住对父亲说:“爸爸,但愿这样的仪式您还喜欢。”

  做完三时系念,随俗焚烧纸厝和库银,在渐暗的huáng昏中火光熊熊,家人亲友牵着绳子围着那火光,父亲的丧事终于告一段落,我这些天来也够坚qiáng了,但看到库银一迭迭倒下,思及人生无常,竟使我落下泪来。

  出殡——1985年9月18日 早上在旗山体育场举行父亲的告别式,由佛光山的慧德法师率八名师父来主持,法师当场为众人开示人生无常的佛理,为父亲做了最后一场佛事。

  随后,我们向来致祭的亲友答礼。在法师带领下将父亲遗体发引到圆潭三贡山安葬,我们亲手把泥土撒到父亲的新坟里。

  回家的路上,亮言问我:“爸爸,阿公就这样埋在地下了,他不会再起来抱我了吗?”

  我说:“是的。”忍不住鼻子一阵酸。

  我知道,父亲的身体虽然长埋,但他的神识必然会欢喜我为他所做的一切吧!

  后记:

  《黑衣笔记》是父亲过世前后我随手写的笔记,有些地方显得零乱,为了存真,仍保存其原貌,发表出来,希望作为父亲临终时的一个纪念。

  飞鸽的早晨 哥哥在山上做了一个捕鸟的网,带他去看有没有鸟入网。

  他们沿着散满鹅卵石的河chuáng走,那时正是月桃花开放的chūn天,一路上月桃花微微的rǔ香穿过粗野的山林草气,随着温暖的风在河chuáng上流dàng。随后,他们穿过一些人迹罕到的山径,进入生长着野相思林的山间。

  在路上的时候,哥哥自豪地对他说:“我的那面鸟网仔,飞行的鸟很难看见,在有雾的时候逆着阳光就完全看不见了。”

  看到网时,他完全相信了哥哥的话。

  那面鸟网布在山顶的斜坡,形状很像学校排球场上的网,狭长形的,大约有十米那么长,两旁的网线系在两棵相思树gān上,不仔细看,真是看不见那面网。但网上的东西却是很真切地在扭动着,哥哥在坡下就大叫:“捉到了!捉到了!”然后很快地奔上山坡,他拼命跑,尾随着哥哥。

  跑到网前,他们喘着大气,才看清哥哥今天的收获不少,网住了一只鸽子、三只麻雀,它们的脖颈全被网子牢牢扣死,却还拼命地在挣扎,“这网子是愈扭动扣得愈紧”。哥哥得意地说,把两只麻雀解下来jiāo给他,他一手握一只麻雀,感觉到麻雀高热的体温,麻雀蹦蹦慌张的心跳,也从他手心传了过来,他忍不住同情地注视刚从网子解下的麻雀,它们正用力地呼吸着,发出像人一样的咻咻之声。

  咻咻之声在教堂里流动,他和同学大气也不敢喘,静静地看着老师。

  老师正靠在黑板上,用历史课本掩面哭泣。

  他们那一堂历史课正讲到南京大屠杀,老师说到日本兵久攻南京城不下,后来进城了,每个兵都执一把明晃晃的武士刀,从东门杀到西门,从街头砍到巷尾,最后发现这样太麻烦了,就把南京的老百姓集合起来挖壕沟,挖好了跪在壕沟边,日本兵一刀一个,刀落头滚,人顺势前倾栽进沟里,最后用新翻的土掩埋起来。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你们必须记住这一天,日本兵进入南京城,烧杀jianyín,我们中国老百姓,包括妇女和小孩子,被惨杀而死的超过三十万人……”老师说着,他们全身的毛细孔都张开,轻微地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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