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万象皆深_林清玄【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也能用以治疗某种疾病:

  这花只要一嗅,香气贯通全身;

  口尝一下便能麻痹一个人的心。

  人与药草原是一样,

  内中有善有恶,互争雄长,

  恶的一面如果占了上风,

  死亡很快的要把那植物蛀空。

  同时,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也说明了爱与恨都不是永恒的事物,它终有结束之日。爱虽使人说出:“你的眼睛比他们二十把剑还要厉害,你只要对我温柔,我不怕他们的敌意”;也让人感受到:“一个情人可以跨上夏日空中dàng飘的游丝而不会栽下来”;可是,莎士比亚也说:“爱神的样子很温柔,行起事来却如此的粗bào”,“爱情是叹息引起的烟雾,散消之后便有火光在情人眼里bào露;一旦受阻,便是情人眼泪流成的海。”

  看清爱与恨在人生中的实相,对我们坚定的步伐是有帮助的,被恨淹没的人是多么愚痴,但被爱所蒙蔽的人不也是一样无知的吗?如果我们能以清明的心来对待爱,并且以更超越的爱来宽恕失落的情意,才能让我们登高,看到人生中更高明的境界。

  不要指着月亮发誓,因为月有yīn晴圆缺;如果要发誓,请对着自己发誓——让我们真诚地对待人间的一切情爱吧!尽我的所能不去伤害对方,不伤害自己!让爱或恨都能升华,化成我生命中坚qiáng的力量。

  清风匝地,有声 在日本神户港,我们把汽车开进“英鹤丸”渡轮的舱底,然后登上最顶层的甲板看濑户内海。

  这一次,我从神户坐渡轮要到四国,因为听说四国有优美而绵长的海岸线,还有几处国家公园。四国,是日本四大岛中最小的一岛,并且偏处南方,所以是外籍观光客较少去的地方,尤其是九月以后,天气寒凉,枫叶未红,游人就更少了。

  从前,要到四国一定要乘渡轮,自从几条横跨濑户内海的长桥建成后,坐渡轮的人就少了。有很多人到四国去不是去看海、看风景的,只是为了去过桥,像“鸣门大桥”是颇有历史的,而新近落成的“濑户大桥”则是宏伟气派,长达十公里,听说所用的钢筋围起来可以绕地球一圈半,许多人四国来回,只为了看濑户大桥粗大的水泥与钢筋。对我而言,要过海,坐渡轮总是更有情味,人生里如果可以选择从容的心情,为什么不让自己从容一些呢?

  “英鹤丸”里出乎想象的冷清,零落的游客横躺在长椅上睡觉,我在贩卖部买了一杯热咖啡,一边喝咖啡,一边依在白色栏杆上看濑户内海,濑户内海果然与预想中的一样美,海水澄蓝如碧,天空秋高无云,围绕着内海的青山,全是透明的绿,这海山与天空的一尘无染,就好像日本传统的茶室,从瓶花到桌椅摸不出一丝尘埃。

  在我眼前的就是濑户内海了,我轻轻地叹息着。

  我这一次到日本来,希望好好看看濑户内海是重要的行程,原因说来可笑,是因为在日本的书籍里读到了一则中国禅师与日本禅师的故事。

  故事大意是这样的:有一位中国禅师到日本拜访了一位日本禅师,两人一起乘船过濑户内海,那位日本禅师是曾到过中国学禅,亲炙过中国山水的。

  在船上,日本禅师说:“你看,这日本的海水是多么清澈,山景是多么翠绿呀!看到如此清明的山水,使人想起山里长在清水里那美丽的山葵花呀!”言下为日本的山水感到自负的意味。

  中国禅师笑了,说:“日本海的水果然清澈,山景也美。可惜,这水如果再混浊一点就更好了。”

  日本禅师听了非常惊异,说:“为什么呢?”

  “水如果混浊一点,山就显得更美了。像这么清澈的水只能长出山葵花,如果混浊一点,就能长出最美丽的白莲花了。”中国禅师平静地说。

  日本禅师为之哑口无言。

  这是禅师与禅师间机锋的对句,显然是中国禅师占了上风,但我在日本书上看到这则故事,却令我沉思了很久,颇能看见日本人谦抑的态度,也恐怕是这种态度,才使千百年来,濑户内海都能保持gān净,不曾受到污染。反过来说,中国人因为自诩污水里能开出莲花,所以恣情纵意,把水弄脏了,也毫不在意。

  不仅濑户内海吧!我童年时代,家乡有几家茶室,都是色情污秽之地,空间窄小,灯光黯淡,空气里飘浮着酸气、腐臭与霉味,地上都是痰渍。因为我有一位要好的同学是茶室老板的儿子,不免常常要出入,每次我都捂着鼻子走进去,走出来时第一件事则是深呼吸,当时颇为成年男子可以在那么浊劣的地方盘桓终日而疑惑不已,当然也更同情那些卖笑的“茶店仔查某”了。

  有一次,同学的父亲告诉我,茶室原是由日本传来,从前台湾是没有茶室的。我听了就把乡下茶室的印象当成是日本式的,心想日本真怪,怎么喜欢在茶室不喝茶,却饮酒作乐呢?直到第一次去日本,又到几家传统茶室喝茶,才了解了真相,因为日本茶室都是窗明几净、风格明亮,连园子里的花草都长在它应该长的地方,别说是色情了,人走进那么gān净的茶室,几乎一丝不净的念头都不会生起,口里更不敢说一句粗俗的话,唯恐染污了茶盘。怪不得日本茶道史上,所有伟大的茶师都是禅师!

  同样是“茶室”,在日本与台湾却有截然不同的风貌,对照了日本禅师与中国禅师的故事就益发令人感慨,由小见大,山水其实就是人心,要了解一个地方人的性格,只要看那地方的山水也就了然。山且不论,看看台湾的水,从小溪、大河,到湖泊、沿海,无不是鱼虾死灭、垃圾漂流、污油朵朵、浮尸片片,我每次走过我们土地上的水域,就在里面看到了人心的污渍,在这样脏的水中想开出一朵白莲花,简直不可思议,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多么大的坚持!与多么大的自我清净的力量!

  我坐在濑户内海的渡轮上,看到船后一长条纯白的波làng时,就仿佛回到了中国禅师与日本禅师在船上对话的场景与心情,在污泥秽地中坚持自我质量的高洁是禅者的风格,可是要怎么样使污秽转成清明则是菩萨的胸怀,要拯救台湾的山水,一定要先从台湾的人心救起,要知道,长出莲花的地虽然污秽,水却是很gān净的。

  记得从前我当记者的时候,曾为了一个噪音与污染事件去访问一家工厂的负责人,他的工厂被民众包围,压迫停工,他却因坚持而与民众对峙。他闭起眼睛,十分陶醉地对我说:“你听听,这工厂机器的转动声,我听起来就像音乐那么美妙,为什么他们不能忍受呢?”我听到他的话忍不住笑起来,他用一种很怀疑的眼神看我,眼神里好像在说:“连你也不能欣赏这种音乐吗?”那个眼神到现在我还记得。

  确实如此,在守财奴的眼中,钞票乃是人间最美丽的绘画呢!

  听过了肆无忌惮的商人的音乐,我们再回到日本的茶室,日本茶道的鼻祖绍鸥曾经说过一句动人的话:“放茶具的手,要有和爱人分离的心情。”这种心情在茶道里叫作“残心”,就是在行为上绵绵密密,即使简单如放茶具的动作,也要轻巧、有深沉的心思与情感,才算是个懂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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