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菩提_林清玄【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还有一种是在消夜时吃的,是把番薯切成丁,煮甜汤,有时放红豆,有时放凤梨,有时放点龙眼gān,夏夜时,我们在庭前晒谷场围着大人说故事,每人手里一碗番薯汤。

  那样的时代,想起来虽然辛酸,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我父亲生前谈到那段时间的物质生活,常用一句话形容:"一粒田螺煮九碗公汤!"

  今天随人排队买一块十元的番薯糕,特别使我感念为了让我们喜欢吃番薯,母亲用了多少苦心。

  卖番薯糕的人是一位年轻少妇,说她来自宜兰乡下,先生在台北谋生,为了贴补家用,想出来做点小生意,不知道要卖什么,突然想起小时候常吃的番薯糕,在糕里多调了jī蛋和奶油,就在市场里卖起来了。她每天只卖两小时,天天供不应求。

  我想,来买番薯糕的人当然有好奇的,大部分基于怀念,吃的时候,整个童年都会从乱哄哄的市场,寂静深刻的浮现出来吧!

  "番薯糕"的隔壁是一位提着大水桶卖野姜花的老妇,她站的位置刚好,使野姜花的香正好与番薯糕的香jiāo织成一张网,我则陷入那美好的网中,看到童年乡野中野姜花那纯净的秋天!

  这使我想起不久前,朋友请我到福华饭店去吃台菜,饭后叫了两个甜点,一个是芋仔饼,一个是炸香蕉,都是我童年常吃的食物;当年吃这些东西是由于芋头或香蕉生产过剩,根本卖不出去,母亲想法子让我们多消耗一些,免得bào殄天物。

  没想到这两样食物现在成为五星级大饭店里的招牌甜点,价钱还颇不便宜,吃炸香蕉的人大概不会想到,一盘炸香蕉的价钱在乡下可以买到半车香蕉吧!

  时代真是变了,时代的改变,使我们检证出许多事物的珍贵或卑贱、美好或丑陋,只是心的觉受而已,它并没有一个固定的面目,心如果不流转,事物的流转并不会使我们失去生命价值的思考;而心如果浮动,时代一变,价值观就变了。

  克勤圆悟禅师去拜见真觉禅师时,真觉禅师正在生大病,膀子上生疮,疮烂了,血水直流下来,圆悟去见他,他指着膀上流下的脓血说:"此曹溪一滴法rǔ。"

  圆悟大疑,因为在他的心中认定,得道的人应该是平安无事、欢喜自在,为什么这个师父不但没有平安,反而指说脓血是祖师的法rǔ呢?于是说"师父,佛法是这样的吗?"真觉一句话也不说,圆悟只好离开。

  后来,圆悟参访了许多当代的大修行者,虽然每个师父都说他是大根利器,他自己知道并没有开悟。最后拜在五祖法演的门下,把平生所学的都拿来请教五祖,五祖都不给他印可,他愤愤不平,背弃了五祖。

  他要走的时候,五祖对他说:"待你着一顿热病打时,方思量我在!"

  满怀不平的圆悟到了金山,染上伤寒大病,把生平所学的东西全拿出来抵抗病痛,没有一样有用的,因此在病榻上感慨的发誓:"我的病如果稍微好了,一定立刻回到五祖门下!"这时的圆悟才算真实的知道为什么真觉禅师把脓血说成是法rǔ了。

  圆悟后来在五祖座下,有一次听到一位居士来向师父问道,五祖对他说:"唐人有两句小艳诗与道相近:频呼小玉原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居士有悟,五祖便说:"这里面还要仔细参。"

  圆悟后来问师父说:"那居士就这样悟了吗?"

  五祖说:"他只认得声而已!"

  圆悟说:"既然说只要檀郎认得声,他已经认得声了,为什么还不是呢?"

  五祖大声的说:"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去!"

  圆悟心中有所省悟,突然走出,看见一只jī飞上栏杆,鼓翅而鸣,他自问道:"这岂不是声吗?"

  于是大悟,写了一首偈:

  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

  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特别是真觉对圆悟说自己的脓血就是曹溪的法rǔ,还有后来"见jī飞上栏杆,鼓翅而鸣"的悟道。那是告诉我们,真实的智慧是来自平常的生活,是心海的一种体现,如果能听闻到心海的消息,一切都是道,番薯糕,或者炸香蕉,在童年穷困的生活与五星级大饭店的台面上,都是值得深思的。

  圆悟曾说过一段话,我每次读了,都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庄严而雄浑,他说:

  山头鼓làng,井底扬尘;

  眼听似震雷霆,耳观如张锦绣。

  三百六十骨节,一一现无边妙身;

  八万四千毛端,头头彰宝王刹海。

  不是神通妙用,亦非法尔如然;

  苟能千眼顿开,直是十方坐断。

  心海辽阔广大,来自心海的消息是没有五官,甚至是无形无相,用眼睛来听,以耳朵观照,在每一个骨节、每一个毛孔中都有庄严的宝殿呀!

  夜里,我把紫红色的红薯煮来吃,红薯煮熟的质感很像汤圆,又软又Q,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晒谷子的庭院吃红薯汤,突然看见一只jī飞上栏杆,鼓翅而鸣。

  呀!这世界犹如少女呼叫情郎的声音那样温柔甜蜜,来自心海的消息看这现成的一切,无不显得那样的珍贵、纯净,而庄严!

  拒绝溶化的冰

  有一个父亲对他的儿子说:

  "去拿一粒榕树的果实来。"

  儿子拿来一粒榕树的果实。

  "将它剖开。"父亲说。

  "剖开了,爸爸。"儿子说。

  "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一些种子,很小的种子。"

  "剖开其中一粒。"

  "剖开了,爸爸。"

  "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看不到,爸爸。"

  父亲于是对儿子说:"那微妙的本体是看不见的,使一棵大榕树得以存在的,就是那无相的本体,这是不可见的真,我儿呀,你也是像一粒榕树种子,剖开来一无所见。"

  "爸爸,请再教我一些智慧。"儿子向父亲说。

  父亲于是给了儿子一包盐,说:"将这盐放进一盆水里,明天把盆子端来见我?quot;

  第二天早晨,儿子端盆子来见父亲。

  父亲严厉地说:"把你昨晚放进水里的盐拿出来还给我!"

  儿子面有难色,因为盐早就化了。

  父亲于是说:"尝尝盆里的水,告诉我味道怎么样?"

  "咸的。"儿子尝了以后回答。

  "中间的水呢?"

  "也是咸的。"

  "盆底的水呢?"

  "也是咸的。"

  父亲于是对儿子说:"我儿呀!跟水中的盐一样,在你这个身体里面,你还没有体会到真,是微妙的本体,在水中虽不可见,却能体会到它,水如果晒gān了,盐还是在的。我儿呀,你也是这样,虽一无所见,却是存在的。"

  这是印度古籍《圣都格耶奥义书》里的故事,我觉得很可以拿来讲佛教的"空义",或禅宗的"自性",空不是虚无,虽不能见,却是存在的;自性的种子剖开来什么也没有,而法身的大树却是从其中生长的。那种感觉就像我们的呼吸,我们看不见入息和出息,却在我们的身体里进进出出,我们不能说它是无,因为它有一种实感;也不能说它是有,因为我们并无法抓住或保留在我们身体进出的气息。chuī气球也是如此,我们把四周的气吸来,chuī进气球里,无法辨别说明那是空中本来有的气呢?还是我们身上的气?气球有一天会爆掉,空气又回到空中,或者我们会吸进一些,以chuī进另一个气球,那样循环往复,没有定相。我们的身心也只是一个气球吧,在空中组合而成,有一天又回到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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