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柔软,却有力量_林清玄【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天气凉了,一道冷风从门缝中chuī袭进来。

  爸爸关门牵我返屋时长叹了一口气!

  “真是命呀!”

  棋子的命并没有因为返家而改变,他bào戾的父亲仍然像火一样猛烈炙烧他的心灵与肉体,棋子更沉默无语了,就像他死去的母亲一样,终日不发一言。

  才六岁,旺火便把他带到jì院去扫地抹椅、端脸盆水了。

  偷闲的时候,棋子常跑到我家玩,日久我们竟生出兄弟一般的情感。我有许多玩具棋子很喜欢,简直爱不忍释;可是我要送他时,他的脸上又流出恐惧的神色,他说:“我阿爸知道我跑到你家,会活活打死我。”那么一个小小的棋子,却背着生命沉重的包袱,仿佛是一个走过沧桑的大人了。

  偶尔棋子也会对我谈起jì院的种种,那些事故对于才六岁的我,恰如是天的远方。那是一个颓落委靡的地方,许多人躲在暗处生活着,又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棋子看到那些jì女们会想起他歹命的母亲,因为街坊中一直传言着,棋子的母亲是被他克死的,有一次他竟幽幽地诉说起:“为什么死的是我阿母,不是我?”

  当我们一起想起那位苍白瘦小的妇人,常常无言以对,把玩耍的好兴致全部赶走了。

  有时候我偷偷背着父母,和棋子到jì院中去,看那些用厚厚脂粉构筑起来的女人,她们排列着坐在竹帘后边,一个个呆滞而面无表情,新来的查某常流露出一种哀伤幽怨的神色。但是一到郎客掀开帘子走进来时,jì女们的脸上即刻像盛开的塑胶花一样笑了起来,那种瞬即变化的表情,令我暗暗惊心。

  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家jì院的竹帘子上画了两只色彩斑璨的鸳鸯,郎客一进来,那一对鸳鸯支离破碎地dàng开,发出西西沙沙的声响,要很久以后它才平静下来,一会儿又被惊飞。我常终日坐在jì院内的小圆椅上看那对分分合合的鸳鸯——也就在那样幼小的年岁里我已惊醒到,jì院的女子也许就像竹帘上dàng来dàng去,苦命的鸳鸯呀!

  七岁的时候,棋子苦苦地哀求旺火让他去上学,连一学期四十元的学费都要挣扎半天才得到。

  棋子终于和我一起去上一年级,他早上上学,下午和晚上仍到jì院去帮忙,上学非但没有使他快乐,反而让他堕进生命最苦难的深渊。旺火给他的工作加倍了,一生气,便是祖宗十代的咒骂:

  “我gān你老母,我们张家祖公仔十八代没有一个读书,你祖公烧好香,今天你读书了,有板了,像一只蟾蜍整日窝蹲着,什么事也不gān,吃饭、读书,读我一个烂鸟!”

  棋子这时要用一块一块柴火烧jì女户全户的热水,端去让一群人清洗肮脏丑陋的下身,他常弄得满身烟灰,像是刚自地底最深层爬出来的矿工,连jì女们也说,眉头深结的棋子顶像他已亡故的母亲。

  也不知道为什么,棋子与我都疯也似地爱上下棋,每当jì女户收工,旺火又正巧出去酗酒的时候,我们便找到较隐蔽的地方偷偷厮杀半天,往往正下到半途,棋子想到旺火便神色恐怖地飞奔回去,留下一盘残局。

  我们玩着一种叫做“暗棋”的游戏,就是把棋子全部倒盖,一个个翻印,然后按着翻开的棋子去走,不到全翻开不能知道全盘的结果,任何人都不知道最后的结果。

  长大后我才知道,暗棋正像一则命运的隐喻,在起动之初,任谁也料不到真正的结局。

  棋子在jì院中工作的事实,乡人也不能谅解,连脾气最好为人素所敬仰的阿喜伯也歪着嘴角:“这颗扫把星,克死伊老母,将来恐怕也会和他阿爸一模一样,gān那种替查某出气的保镖呢!”人们也习惯了棋子的悲苦,看到被打得满地乱滚的棋子如同看着主人鞭打他的狗一般,不屑瞥看一眼。

  学校里的孩子也和大人一样世故,每当大家正玩得高兴,见到棋子便电击一般,戛然而止。棋子也抗拒着他们,如同抗拒某种人生。

  一天午后,棋子趁旺火午睡,jì女们休闲时跑来找我,一起到暗巷中摊开纸来下棋。

  “我想要逃走。”棋子说。

  “逃走?”我有点惊惶。棋子拉开他左手的衣袖,叫我看他伤痕满布的手臂,那只瘦弱的手上jiāo缠着许多青紫色的线条,好像葡萄被吃光后的藤子,那样无助空虚地向外张开脉络,他用右手轻轻掩上衣袖,幽幽地叹口气,说:“为什么他那么恨我?”

  正当我们眼睛都有些濡湿的时候。

  我看见,一只大手不知从那里伸来,紧紧扣住棋子的衣领向空提了起来,我不禁尖声惊叫,棋子的脸霎时间像放久了的柚子,缩绉成一团,脸上流露着无助的恐惧,他颤栗着。

  “gān你老母,jì女户无闲得像狗蚁,你闲仙仙跑来这里下棋!”旺火一手提着棋子,一手便乱棒似地打着棋子,棋子流泪沉默着,像是bào雨中缩首的小jī子,甚至没有一句告饶。

  “好!你爱棋子,让你下个粗饱!”旺火咬牙说着,右手胡乱地抓了一把棋子,将一粒粒的棋塞到棋子因恐惧而扭曲的嘴巴中。我听到棋子呕呕的声音,他的嘴裂了,鲜血自嘴角点点滴滴地流下来,眼球bào张,旺火的脸也因bào怒而扭乱着,他瞥见我呆立一旁,脸上流过一丝冷笑,说:“gān,看啥?也想吃吗?”

  我吓得直打抖,便没命的奔回家去唤爸爸,那一幕惊恐的影像却魔影也似地追打着我。

  爸爸来不及穿上衣,赤着身子跑到暗巷里去。

  我们到的时候,只看见满地零零落落的鲜血,旺火和棋子都已经不知去向,我们又跑到旺火的家,只见桌椅零乱,也不知何处去了。

  爸爸还不死心,拉着我上jì女户去。

  老鸨满脸堆欢地走出来:“哇!林先生,今日是什么风把你chuī来了?”

  爸爸冷着脸,问:“旺火呢?”

  “下午跑出去找他后生,再也没有回来呢!”

  “伊娘咧!”

  被怒火焚烧的爸爸牵着我的手又冲跑出来,我们就在镇里的大街小巷穿梭了几回,那里还有棋子的踪影,我疲累无助地流下了眼泪,爸爸很是心慌:

  “哭什么?”

  “棋子一定会死的,他吃了一盘棋。”爸爸又怨恨又焦虑地叹了一口气,领带着我回家,我毫无所知地走着,走着,棋子的苦痛岁月一幕一幕在我脑中放映,我好像有一个预感,再也见不到棋子了。

  然后,我便忍不住哭倒在爸爸的怀里。

  二十年的漫漫天涯,我进了电影界,并有机会担任副导演的工作,有一次我们要在金山海边拍一场无聊的爱情戏,为了男女主角的殉情,我们安排了一个临时搭起的小屋,每天我就到海边去看那一间用一片一片木板搭盖起来的房子。

  快要完成的那一天,我在屋顶上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烈日的午后勤奋地钉着铁钉,当他抬起头时我看清了那一张小小的三角脸、八字眉,我的心猛然一缩——那不是棋子吗?

  “那个留平头的青年叫什么名字?”我踯躅了一下,去见他们的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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