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柔软,却有力量_林清玄【完结】(30)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此所以莲花能出污泥而不染。

  此所以仁者能处浊世而不著。

  细行能成万法,所以不能小看看花,不能明知而走错一步,万一走错了要赶紧忏悔回头,就像花谢还会再开!就像把坏的枝芽剪去,是为了开最美的花。

  那么,让我们走进花园,学看花吧!

  放下一切的缠缚,狂心都歇,观闻从我们自性中流露的梅香。

  梅香 一个有钱的富人,正在家院的花园里赏梅花。

  那是冬日寒冷的清晨,艳红的梅花正以最美丽的姿容吐露,富人颇为自己的花园里能开出这样美丽的梅花,感到无比的快慰。

  突然,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富人去开了门,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寒风里冻得直打抖,那乞丐已在这开满梅花的园外冻了一夜,他说:“先生,行行好,可不可以给我一点东西吃?”

  富人请乞丐在园门口稍稍等候,转身进入厨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饭菜,他布施给乞丐的时候,乞丐忽然说:“先生,您家里的梅花,真是非常芳香呀!”说完了,转身走了出去。

  富人呆立在那里,感到非常震惊,他震惊的是,穷人也会赏梅花吗?这是自己从来不知道的。另一个震惊的是,花园里种了几十年的梅花,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闻过梅花的芳香呢?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以一种庄严的心情,深怕惊动梅香似地悄悄走近梅花,他终于闻到了梅花那含蓄的、清澈的、澄明无比的芬芳,然后他濡湿了眼睛,流下了感动的泪水,为了自己第一次闻到了梅花的芳香。

  是的,乞丐也能赏梅花,乞丐也能闻到梅花的香气,有的乞丐甚至在极饥饿的情况下,还能闻到梅花清明的气息。可见得,好的物质条件不一定能使人成为有品味的人,而坏的物质条件也不会遮蔽人jīng神的清明,一个人没有钱是值得同情的,一个人一生都不知道梅花的香气一样值得悲悯。

  一个人的品质其实是与梅香相似,是无形的,是一种气息,我们如果光是赏花的外形,就很难知道梅花有极淡的清香;我们如果不能细心的体贴,也难以品味到一个人隐在外表内部人格的香气。

  最可叹惜的是,很少有人能回观自我,品赏自己心灵的梅香,大部分人空过了一生,也没有体会到隐藏在心灵内部极幽微,但极清澈的自性的芳香。

  能闻梅香的乞丐也是富有的人。

  现在,让我们一起以一种庄严的心情,走到心灵的花园,放下一切的缠缚,狂心都歇,观闻从我们自性中流露的梅香吧!

  素质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花是非常奇怪的,因为在家院的庭前种了桂花、玉兰和夜来香,到了晚上,香气随风四散,流动在家屋四周,可是这些香花都是白色的。反而那些极美丽的花卉,像兰花、玫瑰之属,就没有什么香味了。

  长大以后,才更发现这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凡香气极盛的花,桂花、玉兰花、夜来香、含笑花、水姜花、月桃花、百合花、栀子花、七里香,都是白色,即使有颜色也是非常素淡,而且它们开放的时候常是成群结队的,热闹纷繁。那些颜色艳丽的花,则都是孤芳自赏,每一枝只开出一朵,也吝惜着香气一般,很少有香味的。

  “香花无色,色花不香”这真是一个惊人的发现;“素朴的花喜欢成群结队,美艳的花喜爱幽然独处”也是惊人的发现。依照植物学家的说法,白花为了吸引蜂蝶传播花粉,因此放散浓厚的芳香;美丽的花则不必如此,只要以它的颜色就能招蜂引蝶了。

  我们不管植物学家的说法,就单以“香花无色,色花不香”就可以给我们许多联想,并带来人生的启示。

  在人生里,每一个人都有其独特非凡的素质,有的香盛,有的色浓,很少很少能兼具美丽而芳香的,因此我们不必欣羡别人某些天生的素质,而要发现自我独特的风格。当然,我们的人生多少都有缺憾,这缺憾的哲学其实简单:连最名贵的兰花,恐怕都为自己不能芳香而落泪哩!这是对待自己的方法,也是面对自己缺憾还能自在的方法。

  面对外在世界的时候,我们不要被艳丽的颜色所迷惑,而要进入事物的实相,有许多东西表面是非常平凡的,它的颜色也素朴,但只要我们让心平静下来,就能品察出它内部最幽深的芳香。

  当然,艳丽之美有时也值得赞叹,只是它适于远观,不适于沉潜。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很少能欣赏素朴的事物,却喜欢耀目的风华;但到了中年则愈来愈喜欢那些真实平凡的素质。例如选用一张桌子,青年多会注意到它的颜色与造型之美,中年人就比较注意它是紫擅木或乌心石的材质,至于外型与色彩就在其次了。

  我时常有一种新的感怀,就是和一个人面对面说了许多话,仿佛一句话也没说;可是和另一个人面对面坐着,什么话也没说,就仿佛说了很多。人到了某一个年纪、某一个阶段,就能穿破语言、表情、动作,直接以心来相印了,也就是用素朴面对着素朴。

  古印度人说,人应该把中年以后的岁月全部用来自觉和思索,以便找寻自我最深处的芳香。我们可能做不到那样,不过,假如一个人到了中年,还不能从心灵自然的散出芬芳,那就像白色的玉兰或含笑,竟然没有任何香气,一样的可悲了。

  在每一个『一朝』中保有菩提,心田常开智慧之花,否则,像竹子一样要等到临终才知道盛放,就来不及了。

  一朝 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读《红楼梦》,似懂非懂,读到林黛玉葬花的那一段,以及她的《葬花词》,里面有这样几句: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chūn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chūn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落花也会令人忧伤,而人对落花也像待人一样,有深刻的情感。那时当然不知道林黛玉的自伤之情胜过于花朵的对待,但当时也起了一点疑情,觉得林黛玉未免小题大作,花落了就是落了,有什么值得那样感伤,少年的我正是“侬今葬花人笑痴”那个笑她的人。

  我会感到葬花好笑是有背景的,那时候父亲为了增加家用,在田里种了一亩玫瑰,因为农会的人告诉他,一定有那么一天,一朵玫瑰的价钱可以抵上一斤米。可惜父亲一直没有赶上一朵玫瑰一斤米的好时机,二十几年前的台湾乡下,根本不会有人神经到去买玫瑰来插。父亲的玫瑰是种得不错,却完全滞销,弄到最后懒得去采收了,一时也想不出改种什么,玫瑰田就荒置在那里。

  我们时常跑到玫瑰田去玩,每天玫瑰花瓣,huáng的、红的、白的落了一地,用竹扫把一扫就是一畚箕,到后来大家都把扫玫瑰田当成苦差事,扫好之后顺手倒入田边的旗尾溪,千红万紫的玫瑰花瓣霎时铺满河面,往下游流去,偶尔我也能感受到玫瑰飘逝的忧伤之美,却绝对不会痴到去葬花。

  不只玫瑰是大片大片地落,在我们山上,chūn天到秋天,坡上都盛开着野百合、野姜花、月桃花、美人蕉,有时连相思树上都是一片白茫茫,风chuī来了,花就不可计数的纷飞起来。山上的孩子看见落花流水,想的都是节气的改变,有时候压根儿不会想到花,更别说为花伤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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