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柔软,却有力量_林清玄【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第二天,阿土把梦告诉阿呆,说完后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只是个梦!”

  阿呆听了信以为真,说:“可不可以把你的梦卖给我?”阿土高兴极了,就把梦的权利卖给阿呆。

  阿呆买到梦以后,就往那个岛出发,阿土卖了梦就回家了。

  到了岛上,阿呆发现果然住了一个大富翁,富翁的院子里果然种了许多茶树,他高兴极了,就留下做富翁的佣人,做了一年,只为了等待院子的茶花开。

  第二年chūn天,茶花开了,可惜,所有的茶花都是红色,没有一株是白茶花。阿呆就在富翁家住了下来,等待一年又一年,许多年过去了,有一年chūn天,院子终于开出一棵白茶花。阿呆在白茶花树根掘下去,果然掘出一坛huáng金,第二天他辞工回到故乡,成为故乡最富有的人。

  卖了梦的阿土还是个穷光蛋。

  这是一个日本童话,母亲常说:“有很多梦是遥不可及的,但只要坚持,就可能实现。”她自己是个保守传统的乡村妇女,和一般乡村妇女没有两样,不过她鼓励我们要有梦想,并且懂得坚持,光是这一点,使我后来成为作家。

  作家可能没有作官好,但对母亲是个全新的体验,成为作家的母亲,她在对乡人谈起我时,为我小时候的多灾多难、古灵jīng怪全找到了答案。

  以直观来面对世界 如果,我们没有预设的价值观呢?如果,我们可以随环境调整自己的价值判断呢?

  就像一个不知道金钱、物质为何物的赤子,他得到一千元的玩具与十元的玩具,都能感受到一样的幸福。这是他没有预设的价值观,能以直观来面对世界,世界也因此以幸福来面对他。

  就像我们收到陌生者送的贵重礼物,给我们的幸福感还不如知心朋友寄来的一张卡片。这是我们随环境来调整自己的判断,能透视物质包装内的心灵世界,幸福也因此来面对我们的心灵。

  所以,幸福的开关有两个,一个是直观,一个是心灵的品味。

  这两者不是来自远方,而是由生活的体会得到的。

  什么是直观呢?

  有源律师问大珠慧海禅师:“和尚修道,还用功否?”

  大珠:“用功。”

  “如何用功?”

  “饿来吃饭,困来眠。”

  “一切人总如同师用功否?”

  “不同!”

  “何故不同?”

  “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

  好好的吃饭,好好的睡觉就是最大的幸福,最深远的修行,这是多么伟大的直观!在禅师的语录里有许多这样的直观,都是在教导启示我们找到幸福的开关,例如:

  百丈怀海说:“如今对五欲八风,情无取舍,垢净俱亡,如日月在空,不缘而照;心如木石,亦如香象截流而过,更无滞碍,此人天堂地狱所不能掇也。”

  庞蕴居士说:“神通并妙用,运水与搬柴。”“好雪片片,不落别处。”

  沩山灵佑说:“一切时中,视听寻常,更无委曲,亦不闭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譬如秋水澄渟,清净无为,澹泞无碍,唤他作道人,亦名无事之人。”

  huáng檗希运说:“凡人多不肯空心,恐落空。不知自心本空,愚人除事不除心,智者除心不除事。”“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行,未曾踏着一片地。与么时,无人我等相,终日不离一切事,不被诸境惑,方名自在人。”

  在禅师的话语中,我们在在处处都看见了一个人如何透过直观,找到自心的安顿、超越的幸福。若要我说世间的修行人所为何事?我可以如是回答:“是在开发人生最究竟的幸福。”这一点禅宗四祖道信早就说过了,他说:“快乐无忧,故名为佛!”读到这么简单的句子使人心弦震dàng,久久还绕梁不止,这不是人间最大的幸福吗?

  只是在生命的起落之间,要人永远保有“快乐无忧”的心境是何其不易,那是远远越过了凡尘的青山与溪河的胸怀。因此另一个开关就显得更平易了,就是心灵的品味,仔细地体会生活环节的真义。

  在烟中腾云过了,在雨里行走过了,什么都过了,还能如何?

  迷路的云 一群云朵自海面那头飞起,缓缓从他头上飘过。他凝神注视,看那些云飞往山的凹口。他感觉着海上风的流向,判断那群云必会穿过凹口,飞向另一海面夕阳悬挂的位置。

  于是,像平常一样,他斜躺在维多利亚山的山腰,等待着云的流动;偶尔也侧过头看努力升上山的铁轨缆车,叽叽喳喳向山顶上开去。每次如此坐看缆车他总是感动着,这是一座多么美丽而有声息的山,沿着山势盖满色泽高雅的别墅,站在高处看,整个香港九龙海岸全入眼底,可以看到海làng翻滚而起的làng花,远远的,那làng花有点像记忆里河岸的蒲公英,随风一四散,就找不到踪迹。

  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爱这样看云,下班以后,他常信步走到维多利亚山车站买了票,孤单地坐在右侧窗口的最后一个位置,随车升高。缆车道上山势多变,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视野。有时视野平朗了,以为下一站可以看得更远,下一站却被一株大树挡住了,有时又遇到一座数十层高的大厦横挡视线,由于那样多变的趣味,他才觉得自己幽邈的存在,并且感到存在的那种腾空的快感。

  他很少坐到山顶,因为不习惯在山顶上那座名叫“太平阁”的大楼里吵闹的人声。通常在山腰就下了车,找一处僻静的所在,能抬眼望山、能放眼看海,还能看云看天空,看他居住了二十年的海岛,和小星星一样罗列在港九周边的小岛。

  好天气的日子,可以远望到海边豪华的私人游艇靠岸,在港九渡轮的扑扑声中,仿佛能听到游艇上的人声与笑语。在近处,有时候英国富豪在宽大翠绿的庭院里大宴宾客,红粉与鬓影有如一谷蝴蝶在花园中飞舞,黑发的中国仆人端着jī尾酒,穿黑色西服打黑色蝴蝶领结,忙碌穿梭找人送酒,在满谷有颜色的蝴蝶中,如黑夜的一只蛾,奔波的找着有灯的所在。

  如果天yīn,风chuī得猛,他就抬头专注的看奔跑如海cháo的云朵,一任思绪飞奔:云是夕阳与风的翅膀,云是闪着花蜜的白蛱蝶;云是秋天里白茶花的颜色,云是岁月里褪了颜色的衣袖;云是惆怅淡淡的影子,云是愈走愈遥远的橹声;云是……云有时候甚至是天空里写满的朵朵挽歌!

  少年时候他就爱看云,那时候他家住在台湾新竹,冬天的风城,风速是很烈的,云比别的地方来得飞快,仿佛是赶着去赴远地的约会。放学的时候,他常捧着书坐在碧色的校园,看云看得痴了。那时他随父亲经过一长串逃难的岁月,惊魂甫定,连看云都会忧心起来,觉得年幼的自己是一朵平和的白云,由于qiáng风的chuī袭,竟自与别的云推挤求生,匆匆忙忙地跑着路,却又不知为何要那样奔跑。

  更小的时候,他的家乡在杭州,但杭州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只记得离开的前一天,母亲忙着为父亲缝着衣服的暗袋,以便装进一些金银细软,他坐在旁边,看母亲缝衣;本就沉默的母亲不知为何落了泪,他觉得无聊,就独自跑到院子,呆呆看天空的云,记得那一日的云是huánghuáng的琥珀色,有些老,也有点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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