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菩提_林清玄【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佛教的法事不像民间信仰和道教都是在半夜进行,加上奇异的气氛,给人yīn惨悲愁的感觉;而是在清晨进行,仪式光明庄严,道场的布置也是明朗伟大,让人心生赞叹,让人知道死亡虽不可免,但不是那么可怕愁惨的事。经过几场佛事,原来反对我们以佛事为父亲告别的亲友,这时也深受佛教的庄严肃穆的仪式感动,生起赞叹之心。而我们全家发心持齐念佛,把一切功德回向给父亲,使我们深信,父亲必可往生,假若他还有知,则一定欢喜我们所为他做的选择。

  父亲出殡那天,由八位佛光山的师父引领,到墓地去下葬,没有铺张,没有排场,整个过程简单隆重,这种简单庄严的仪式虽不能杜悠悠众口,仍有人为我们不能给父亲办一个热闹的丧礼为憾,但更多的有理智、有认识的人则更深刻地认识了佛教的传统仪礼,是远远胜过一般民间所相信的形式。

  至亲的人远离,乃是人间不可避免的苦痛,但假若我们不能令亡者在这一生中得到真正的安息,在往另一世的路途上有光明的指引,那么生者何堪?死者何欢?

  父亲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我们心中固有难抑的哀伤,但经过这一次的锻炼与启示,我更坚信了我长时来所沉浸的对佛菩萨的信仰,佛所说的话都是不谬的真理,而佛所留下的仪礼也是人间最值得崇敬的形式。

  现在的一般人,他们宁可让自己的亡亲跟随口嚼槟榔、脚趿鞋的土公仔引导,宁可接受道士神秘的符咒,宁可相信死后的亲人都是到了yīn曹地府,却不能相信智慧深刻的经典,不能追随有修有证的出家师父,不能有光明庄严的正念,这才是最让我忧心的。

  父亲做佛事的同时,不远处也有一家人丧失至亲,却依传统礼俗,日夜祭拜三牲,一巡杀猪一头,半夜闻到道士的法螺都让我惊心,使我更深刻地想到《地藏菩萨本愿经》中早就指出的一段经文:

  我今对佛世尊,及天龙八部人非人等,劝于阎浮提众生临终之日,慎勿杀害,及造恶缘,拜祭鬼神,求诸魍魍。何以故?尔所杀害乃至拜祭,无纤毫之力利益亡人,但结罪缘,转增深重。假使来世或现在生得获圣分,生入天中。缘是临终被诸眷属造是恶因,亦令是命终人殃累对辩,晚生善处。何况临命终人,在生未曾有少善根,各据本业,自受恶趣,何忍眷属更为增业?譬如有人从远地来,绝粮三日,所负担物,qiáng过百斤,忽遇邻人,更附少物,以是之故,转复困重。

  不禁抚卷长叹,为什么作为人子的我们,非但不能减轻父母的重负,还要在百斤之上,再加上沉重的负担呢?呜呼!

  一九八五年十月一日

  第11章 【曼陀罗】06

  黑衣笔记

  生死之间这么脆弱,就像一个玻璃瓶子一般,一掉地就碎了,可是就有人用力的把瓶子往地上砸。

  最后一个荣耀——1985年8月8日

  今天是父亲节,父亲今年被推选为模范父亲,将代表旗山镇去接受高雄县政府的表扬、颁奖。我昨夜坐飞机回来,原想一起随父亲到县政府去,可是父亲生病了,体力不支,母亲今早制止他前往,派哥哥代表父亲去领奖。

  父亲患的是感冒,咳嗽得非常厉害,一直流冷汗,早上我为他按摩身体,劝他去住医院,他说:“已经看过医生了,只是小感冒,很快就会好的。”然后问起我最近工作的情形,父子谈了半天,我只觉得父亲的语气十分虚弱。

  父亲这两年身体很差,患了肾脏病和心脏病,肝脏和肠胃也不太好,动不动就感冒,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我每次读佛经到“无常”两字就想起父亲,两年前他的身体还多么qiáng壮!

  下午,哥哥代父亲领奖回来,向父亲母亲报告场面的热闹和盛大,领回了奖牌一面和一些奖品,父亲把奖牌摆在chuáng头,显得非常高兴。

  我因报馆工作忙碌,下午搭最后一班从高雄往台北的飞机,父亲对我说:“在台北,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这是每次我要离家,他就会说的话。我说:“爸,你要多休息。”不知怎的,眼眶有点发热。

  在飞机上,突然有一个不祥的预感,觉得浑身不对劲。

  围城——1985年8月21日

  弟弟打长途电话来,说父亲病情较重,送进屏东的人爱医院,他说:“爸爸一直叫我不要通知你,怕影响你工作,不过这两天情况很坏,你还是回来吧!”

  我赶紧跑去坐飞机,到高雄转出租车直接到屏东,中午就赶到了,妈妈和大弟在照顾父亲。父亲住在加护病房,每天会面只能三次,早上八点、下午一点、晚上八点各一次,妈妈看看会面的时间还早,说:“我们到外面去吃中饭吧!留阿源(弟弟的名字)在这里就可以。”

  妈妈说,父亲住院已经一个多星期,本来情况还好,所以没通知我,这两天病情严重了起来,妈妈说看到身体检查表,她吓一大跳,病情包括:心脏扩大、肺炎、肝硬化、糖尿病、肾功能失常等,五脏六腑都坏掉了。“你爸爸的身体就是喝酒喝坏了,你近年信佛戒酒倒是好事。”妈妈说。

  在屏东找不到素菜馆,只好随便在饭店里叫一些白菜、竹笋配饭吃,妈妈说父亲生病后也不能吃荤腥,一吃就吐,只好用红萝卜、菠菜熬粥给他喝,并问我吃素会不会营养不良,我告诉她身体比以前好,她颇欣慰。

  妈妈现在每天念阿弥陀佛佛号,她说:“你爸爸听了你的话,每天念南无观世音菩萨名号,他说念观音比念阿弥陀佛顺口。”我说:“念什么佛号都是一样的。”

  回医院,进加护病房,父亲看到我来,笑得很开心,他说过几天他就要出院了,我用不着操心。我说:“爸爸,您好好养病,反正在加护病房,没事就念观世音菩萨,菩萨会保佑您的。”父亲微笑点头。

  听大弟说,妈妈到医院一个多星期还没有走出医院一步,今天是她第一次出医院的门口。我听了极为心痛,医院不但变成现代人生命最后的归宿,也成为病人家属的围城,大家都被围在里面、困在里面,实在是可怕的地方。

  夜里,小弟从高雄来,哥哥嫂嫂和大姊都从旗山来,一家人因父亲的病围聚在一起,心中感触良多。

  我和小弟回高雄睡,妈妈坚持要睡医院走廊,大弟陪伴着她。

  自杀——1985年8月25日

  昨夜坐夜车到台南,早上八点到十点在南鲲鯓盐分地带文艺营演讲《散文的人格与风格》,讲完后惦念父亲的病,坐车直接往屏东。

  父亲的病情时好时坏,一直没有起色,他的情况稍好,妈妈就高兴,一坏,妈妈就流泪,幸而由哥哥、大弟、小弟轮流在医院陪她,使她心情还算平静。这次看到妈妈,我吓了一跳,她瘦了一圈,也老了不少。

  她常常对医生说:“请你用最好的药吧!只要能好起来,多少钱我都愿意花。”

  这个医院的医生、设备和药都不是一流的,价钱倒是一流的,贵得离谱,父亲每天的医药费都在两万以上,有时要三万多,住院才十天,已经花去三十万,真是可怕的数目。我看父亲的病好像没有好转的迹象,医院也不是好医院,心里真着急,想为父亲转院又不敢,因为他太虚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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