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菩提_林清玄【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与众生不可分

  我之所以花了这么多的篇幅来抄录《华严经》关于“恒顺众生”的开示,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一段简短的经文,事实上明确地描述了佛教某些最基本的立意。

  譬如关于众生,佛教的众生不仅限于人,而是普及于一切,在此经文中讲得十分明白。譬如随顺,是要做到对一切众生的承事供养一如供养如来一样,这必须发大悲心,给病者作良医,给迷路的人指正途,给黑暗的人作光明,乃至于给贫者得安。

  最重要的一个观点是,“菩萨”与“众生”是不可分的,如果没有众生,一切菩萨都不能成就,而菩萨成就的方法是永不穷尽、永不间断、永不疲厌地“随顺众生”。

  可见随顺众生是多么重要。

  刚刚我提到普贤菩萨的十大行愿是:一者“礼敬诸佛”,二者“称赞如来”,三者“广修供养”,四者“忏悔业障”,五者“随喜功德”,六者“请转法轮”,七者“请佛住世”,八者“常随佛学”,九者“恒顺众生”,十者“普皆回向”。

  此十愿的基本jīng神则是站在“恒顺众生”这一愿上,当人们误认为佛教是一种出世的宗教,“恒顺众生”表达了它的入世jīng神,这种入世jīng神不只是菩萨需要,佛教徒需要,我想,对于一般有理想的人都是必要的,如果一个要救世、要奉献的人竟而只看到空大的目标,而忘失了他的众生,那么他是永远不可能成就的。

  最近看到《人间杂志》第三期报道“仁爱传教会”在台湾工作的修女和修士的工作与生活,我忍不住为那些伟大的修女和修士感动得落泪,他们那样完全、无我、真挚地对陷落于困境者的关爱,令我非常敬佩。我是佛教徒,但看到伟大的修士与修女,他们在我眼中就是大菩萨,如果这样不叫菩萨,什么样才是菩萨呢?

  报道中说,我们能有如此伟大的愿力与义行,乃是他们在一切不幸者、弱小者、被侮rǔ者、受鞭笞者、贫穷者和饥渴者中看见他们至爱的基督,他们在任何卑贱、污秽、艰难、委屈的工作中时,也能由衷地说:“至爱的主哟,能服侍你,真是喜乐!”

  这种把基督看成是隐在最卑微者的人众之中,不正是一种“恒顺众生”吗?不正是“种种承事,种种供养,如敬父母,好奉师长,及阿罗汉、乃至如来,等无有异吗?”

  报道的结论问题:“如果没有宗教信仰的力量,人就不能那样完全、无我、真挚地去关爱世之破落者吗?”我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几近于肯定的。

  譬如一灯,燃百千灯

  最近读《华严经净行品》,读到文殊菩萨所说的一百四十一愿,他是在日常生活中,每做一事就发一愿,例如在聚会时发愿:“jì乐聚会,当愿众生,以法自娱,了jì非实。”例如着璎珞时发愿:“着璎珞时,当愿众生,舍诸伪饰,到真实处。”例如:“若入堂宇,当愿众生,升无上堂,安住不动。”“整衣束带,当愿众生,检束善根,不令散失。”“洗涤形秽,当愿众生,清净调柔,毕竟无垢。”“见斜曲路,当愿众生,舍不正道,永除恶见。”“见棘刺树,当愿众生,疾得翦除,三毒之刺。”

  “若见大河,当愿众生,得预法流,入佛智海。”“见苦恼人,当愿众生,获根本智,灭除众苦。”“若见城郭,当愿众生,得坚固身,心无所屈。”“若得美食,当愿众生,满足其愿,心无羡欲。”“若饭食时,当愿众生,禅悦为食,法喜充满。”“以时寝息,当愿众生,身得安隐,心无动乱。” ……文殊菩萨的一百四十一愿很长,我这里只随手摘取一些较易懂的经

  文,有兴趣的人可以去找一套《华严经》来读。

  文殊菩萨是智慧菩萨,“净行品”的一百四十一愿有两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一个是他的每一个愿都是“当愿众生”,而不是“但愿我能”,是把自我也看成是众生的一分子,并不因为自己出了家或修了梵行就以为和众生不同,也就是不只自己好,而要众生好,即使自己有坏的时候,也愿众生不要像我遭受同样的坏,是“好要众生同受,坏要自己承担”的积极jīng神。

  另一个值得思考的是,不只在寺院之上、殿堂之中,禅定之时、礼拜之际才想到众生,而是不论何时何地何情何景都能想到众生,为众生发愿,回向给众生,也就是“二六时中,无丝毫成忘”。只有一个人把自己看成是众生的一分子,而且行位坐卧不舍众生,才算是“恒顺众生”吧!

  有人说:“我现在发心为众生,我一切都给了众生,我还有什么?”有人说:“我永远顺着众生,我不就迷失了吗?”《华严经普贤行愿品》的一段可以回答这个问题:“譬如一灯,燃

  百千灯,其本一灯,无灭无尽。菩萨摩诃萨菩提心灯,亦后如是,普燃三世诸佛智灯,而其心灯无灭无尽。”

  好像一盏灯一样,把自己的灯燃点别人的灯,自己的光明并不会减少,而当自己是一盏灯的时候,走到黑暗的地方,灯不会随着黑暗而黑暗,反而会照亮黑暗的房子,放出光明。

  这样想来,“恒顺众生”不仅是动人的,也是一种làng漫的入世jīng神!

  一九八六年二月十五日

  幽冥钟

  在这个人世里,我们有幸成为所谓的知识分子,应该怎么把知识和智能传播给大众,而在心情上又应该抱着多么戒慎恐惧的心情呀!

  这山上的寺院已经完全入夜了,山下入夜后星星点点的灯火,因为雨后显得格外的凉慡清亮,四周因夏天特有的蝉鸣,更使得寺院寂静而幽深了。

  我们坐在院子里,和法师对面坐着,一时无话,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享受这难得的清凉安静的夏夜。突见一只飞蛾,从面前飞过,扑向寺院的小灯,然后飞蛾就在那灯上扑翅,劈啪作响,在那样的宁静中,飞蛾扑火的拍翅声已经震得人刺耳了,但也无法可想,只有等它扑得累了,自己从那灯上落下。

  就在这一剎那分心在灯蛾身上时,寺院的钟声突然敲了起来,咚嗡─咚嗡,一声接着一声,不疾不徐,连声音也是很缓的,从山谷这头如水流到那头,再缓缓地折了回来。

  夜里的钟声是格外沉厚的,仿佛一敲之下,它非但不上扬,反而向山下落了下去,一直往谷底沉。

  我看看手表,已经是夜里八点了,这山间的寺庙为何还敲钟呢?虽然我极不愿打破钟声包围的沉默,还是忍不住问了法师。

  “师父,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敲钟,不是说暮鼓晨钟吗?”

  法师以他一贯和蔼慈悲的微笑说:“这叫做幽冥钟,只有在夜里才敲,一共要敲一百零八下哩!”

  然后他为我说了这幽冥钟的来历,原来这钟是专门为地狱中沉沦受苦的众生敲的。在地狱里是永夜的,众生不能见光,尤其是许多出家人和知识分子轮回以后就住在这无光地狱受诸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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