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菩提_林清玄【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佛光山,如果要说不是属于我的,就不是属于我的。因为不要说佛光山这么大的园林,不能为个人拥有,即使是自己的身体也不是自己所拥有的。”

  这两段话很有智慧,是由于大师真正彻悟地照见了人生的本质,人具有两种本质,一种是极为壮大开阔的,一种又是极端的渺小和卑微。在心念广大的时候,我们可以欣赏一切、涵容一切,可是比照起我们所能欣赏与涵容的事物,我们又显得太渺小了。

  明了了这一层,一个人对事物的拥有是应该重新来认识的。我们常在心里想着:“这是我的房子,这是我的车子,这是我的土地,这是我的财产……这个是我的,那个也是我的。”因为我们拥有了太多的东西,所以害怕失去,害怕失去才是痛苦的根源,所以有了拥有,就有了负担,就不能自在。

  到了年老体衰,即使拥有许多东西,但不能享用,也就算失去了;最后两手一摊,不管放什么宝贝的东西也握不住了。

  在佛经里,所有娑婆世界的一切,都不是用来拥有的,而是用来舍的,一个人舍得下一切则是真正壮大,无牵无挂;一个人拥有一切正是沉沦苦痛的泉源。

  我们是入世的凡夫,难以直趋其境,但我们可以训练一种拥有,就是在心灵上拥有,不在物欲上拥有;在jīng神上对一切好的东西能欣赏、能奉献、能爱,而不必把好的事物收藏成为自己专有。能如此,则能免于物欲上的奔逐,免于对事物的执迷,那么人生犹如宽袍大袖,清风飘飘,何忧之有?

  清末才子王国维曾在《红楼梦评论》中说:“濠上之鱼,庄、惠之所乐也,而渔父袭之以网罟;舞雩之木,孔、曾之所憩也,而樵者继之以斤斧。若物非有形,心无所住,则虽殉财之夫,贵私之子,宁有对曹霸、韩gān之马,而计驰骋之乐,见毕宏、韦偃之松,而思栋梁之用,求好逑于雅典之偶,思税驾于金字之塔者哉?”

  说得真是好极了!当人看到鱼只想到吃,看到树就想要砍,看到大画家画的马也想骑,画的松树只想到盖房子……那么这些人就永远不能拥有鱼的优游、树的雄伟、马的俊逸、松的高奇种种之美,则其所欲弥多,随之苦痛弥甚,还能体会什么真实的快乐呢?

  一九八六年四月一日

  被失败的苹果击中

  那些在人生后半段成功的人,是由于他们在人生前半段的失败中找到了成功的灵感。

  闻名世界的日本服装设计师三宅一生,在被问到他如何成功地设计出独创一格的服装时,谈到两个颇值深思的问题。一是他认为自己所设计的服装只完成了“部分”,而把一半创造的空间留给穿衣服的人,这样,使得穿衣服的人能穿出自己的风格,并且使同一件衣服也有极大的不同,依这个观念设计出来的服装不容易失败。二是他选择衣服布料的时候,总是请布厂拿出设计、印染、纺织失败的布料,他则依照这些被公认为“失败”的布料找到灵感,裁制出最具独创与美感的作品,因此他的作品总是独一无二,领导着世界的服装cháo流。三宅一生的话给我们许多启示。他无疑是当今日本最成功的服装设计师,他的年收入大约五千万美元。因为他,日本服装业得到国际性的尊敬,东京的服饰新cháo始能与巴黎、纽约、米兰抗衡,成为世界流行的中心。

  三宅一生的服饰近年也在台北登陆,是台北关心服装的人所共知的服装大师级人物。他的“失败哲学”,颇有值得我们参考的地方。对于一个有创造力的艺术家来说,生活的进程最重要的是有成功的企图心,但是,成功不是必然的,唯有在失败的因子里找成功的果实,才可能创造真正的成功。

  美国现代大画家路西欧?方达(lucio fontan),早年画油画时受到顿挫,心情大为恶劣,有一天坐在画布前面竟一笔也画不下去。他生气地拿起一把刀把画布割破了,在画布破裂的一刹那,犹如电光石火,他马上有了一个灵感:“割破的画布算不算是一种创作呢?”于是他把另外的画布拿来,一一割破,然后公开展览,竟使他创造了新的艺术观,成为一代大师。

  当然,像他们这样在失败中求取成功的人,历史上不可胜数,我们可以把这种失败称之为“打在牛顿头上的苹果”,因为他们被失败的苹果击中,才碰击出成功的火花。

  佛经里有一句话:“众生以菩提为烦恼,菩萨以烦恼为菩提。”或说“烦恼即菩提”,意思不是烦恼等于菩提,而是说对于有慧心的人,总能在烦恼中找到智慧,为了治愈更多的烦恼,因此产生更高的智慧——平顺的人通常不会比愈挫愈奋的人有智慧,真正的智者,往往能不惮失败的烦恼。安乐令人沉沦,忧患反而激发生存的力量,也就是这个道理。

  在现实生活中,失败当然是一件可怕的事,几乎没有人喜欢失败;可惜这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成功者,我们可以肯定地说:“那些在人生后半段成功的人,是由于他们在人生前半段的失败中,找到了成功的灵感。”唯有在失败中成功,才不只是形式与事业的成功,而是连心灵也成功了。

  一九八六年五月一日

  第6章 【曼陀罗】01

  孔雀菜

  多认识自我的心灵,少一点名利的追逐;多一些境界的提升,少一点物欲的沉沦。

  带孩子上菜市场,偶然间看到一个菜贩在卖番薯叶子,觉得特别眼熟。

  番薯叶子是我童年在乡下常吃的青菜,那时或许也不能算是青菜,而是种番薯的副产品。番薯是最容易生长的作物,旧时乡间每一家都会种番薯田,尤其是稻子收成以后,为了使土地得到调节,并善用地利,总会种一些番薯,等到收成以后再播下一季的稻子。

  那些年,番薯为乡间农民做了很大的贡献,好的番薯可以出售,可以果腹以补白米的不足,较差的则可以用来养猪。番薯菜叶也是养猪用的,所以在乡下叫“猪菜”,但大人们觉得养猪也可惜,总是把嫩的部分留下来,作为佐餐的菜肴。三十年前,不太有多吃青菜的观念,只要能吃饱就很不错了,因此,番薯叶子几乎是家庭里最常见的青菜。市场里看到番薯叶子,忍不住对孩子说起童年关于番薯叶子的记忆,

  孩子专注聆听,似懂非懂,听完了,突然举起小手指着番薯叶子说:“这应该叫孔雀菜!”“孔雀菜?为什么要叫孔雀菜呢?”我惊奇地问。“因为它长得真像孔雀的尾巴。”我拿起摊子上摆着的番薯叶子,仔细端详,果然发现它的样子像极了孔雀尾巴,它的梗笔直拉高,末端的叶子青翠怒放,尤其是有一些圆形的品种,张开来,简直就是开屏时的孔雀了。

  四岁孩子的观察力与想象力深深地震撼了我。在过去,番薯叶子对我是一种贫苦生活的象征,因为我和千千万万台湾的农家子弟一样,经验了物质匮乏的苦,所以看到番薯叶子,那些苦的生活汁液便被搅动了。可是对于我的孩子,他生命里还没有苦的概念,因此在最平凡最卑贱的番薯叶子里竟看见了孔雀一般的七彩之美,番薯叶子对他便成为一种美丽与快乐的启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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