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菩提_林清玄【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主人为我们倒了他亲手种植和烘焙的茶,一时之间,茶香四溢。文山包种茶比起乌龙还带着一点溪水清澈的气息,乌龙这些年被宠得有点像贵族了,文山包种则还带着乡下平民那种天真纯朴的亲切与风味。

  主人为我们说了一则今年采茶时发生的故事。他由于白天忙着采茶、分茶,夜里还要炒茶,忙到几天几夜都不睡觉,连吃饭都没有时间,添一碗饭在炒茶的炉子前随便扒扒就解决了一餐,不眠不休的工作只希望今年能采个好价钱。

  “有一天采茶回来,马上炒茶,晚餐的时候自己添碗饭吃着,扒了一口,就睡着了,饭碗落在地上打破都不知道,人就躺在饭粒上面,隔一段时间梦见茶炒焦了,惊醒过来,才发现嘴里还含着一口饭,一嚼发现味道不对,原来饭在口里发酵了,带着米酒的香气。”主人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了,我却听到了笑声背后的一些辛酸。人忙碌到这种情况,真是难以想象,抬头看窗外那一畦畦夹在树林山坡间的茶园,即使现在茶采完了,还时而看见茶农在园中工作的身影,在我们面前摆在壶中的茶叶原来不是轻易得来。

  主人又换了一泡新茶,他说:“刚喝的是生茶,现在我泡的是三分仔(即炒到三分的熟茶),你试试看。”然后他从壶中倒出了huáng金一样色泽的茶汁来,比生茶更有一种古朴的气息。他说:“做茶的有一句话,说是‘南有冻顶乌龙,北有文山包种’,其实,冻顶乌龙和文山包种各有各的胜场,乌龙较浓,包种较清,乌龙较香,包种较甜,都是台湾之宝,可惜大家只熟悉冻顶乌龙,对文山的包种茶反而陌生,这是很不公平的事。”

  对于不公平的事,主人似有许多感慨,他的家在坪林乡山上的渔光村,从坪林要步行两个小时才到,遗世而独立地生活着,除了种茶,闲来也种一些香菇,他住的地方在海拔八百米高的地方,为什么选择住这样高的山上?“那是因为茶和香菇在越高的地方长得越好。”

  即使在这么高的地方,近年来也常有人造访,主人带着乡下传统的习惯,凡是有客人来总是亲切招待,请喝茶请吃饭,临走还送一点自种的茶叶。他说:“可是有一次来了两个人,我们想招待吃饭,忙着到厨房做菜,过一下子出来,发现客厅的东西被偷走了一大堆,真是令人伤心哪!人在这时比狗还不如,你喂狗吃饭,它至少不会咬你。”

  主人家居不远的地方,有北势溪环绕,山下有一个秀丽的大舌湖,假日时候常有青年到这里露营,青年人所到之处,总是垃圾满地,鱼虾死灭,草树被践踏,然后他们拍拍屁股走了,把苦果留给当地居民去尝。他说:“二十年前,我也做过青年,可是我们那时的青年好像不是这样的,现在的青年几乎都是不知爱惜大地的,看他们毒鱼的那种手段,真是令人毛骨悚然,这里面有许多还是大学生。只要有青年来露营,山上人家养的jī就常常失踪,有一次,全村的人生气了,茶也不采了,活也不做了,等着抓偷jī的人,最后抓到了,是一个大学生,村人叫他赔一只jī一万块,他还理直气壮地问:天下哪有这么贵的jī?我告诉他说:一只jī是不贵,可是为了抓你,每个人本来可以采一千五百元茶叶的,都放弃了,为了抓你,我们已经损失好几万了。”

  这一段话,说得在座的几个茶农都大笑起来。另一个老茶农接着说:“像文山区是台北市的水源地,有许多台北人就怪我们把水源弄脏了,其实不是,我们更需要gān净的水源,保护都来不及,怎么舍得弄脏?把水源弄脏的是台北人自己,每星期有五十万台北人到坪林来,人回去了,却把五十万人份的垃圾留在坪林。”

  在山上茶农的眼中,台北人是骄横的、自私的、不友善的、任意破坏山林与溪河的一种动物。有一位茶农说得最幽默:“你看台北人自己把台北搞成什么样子,我每次去,差一点窒息回来!一想到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最好的茶要给这样的人喝,心里就不舒服。”

  谈话的时候,他们几乎忘记了我是台北来客,纷纷对这个城市抱怨起来。在我们自己看来,台北城市的道德、伦理、jīng神只是出了问题;但在乡人的眼中,这个城市的道德、伦理、jīng神是几年前早就崩溃了。

  主人看看天色,估计我们下山的时间,泡了今chūn他自己烘焙出来最满意的茶,那茶还有今年chūn天清凉的山上气息,掀开壶盖,看到原来卷缩的茶叶都伸展开来,感到一种莫名的欢喜,心里想着,这是一座茶乡里一个平凡茶农的家,我们为了品早chūn的新茶,老远跑来,却得到了许多新的教育,原来就是一片茶叶,它的来历也是不凡的,就如同它的香气一样是不可估量的。

  从山上回来,我每次冲泡带回来的茶叶,眼前仿佛浮起茶农扒一口饭睡着的样子,想着他口中发酵的一口饭,说给朋友听,他们一口咬定:“chuī牛的,不相信他们可能忙到那样,饭含在口里怎么可能发酵呢?”我说:“如果饭没有在口里发酵,哪里编得出来这样的故事呢?”朋友哑口无言。

  然后我就在喝茶时反省地自问:为什么我信任只见过一面的茶农,反而超过我相jiāo多年的朋友呢?

  疑问就在鼻息里化成一股清气,在身边围绕着。

  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三日

  小时是人见人爱的赤子,稍长,是叛逆但无知的少年,成年以后则全身都武装着,随时准备攻击和防御,对陌生和善的人拼命狂叫,不辨善恶。

  高空气球

  带着孩子沿信义路散步,孩子忽然看见远方高楼的顶上有一个非常巨大的气球,正随着huáng昏的晚风飘dàng,他兴奋地扯着我的手说:“爸爸,天空上有个气球。”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那一个鲜红色的气球,原来是建筑业寻常使用的广告方式,斗大的宣传字体,在几百米外也看得十分清楚。这是多么平凡的气球,但对事事新鲜的三岁孩子,却好像发现了什么新的大陆。

  “爸爸,我们去捉气球好不好?”孩子说。

  “捉气球gān什么呢?”

  “我们把气球的绳子剪掉,让它飞到天空去!”这时,我才注意到气球下方的巨大绳子绑住了它。

  我看着那座十四层的大厦对孩子说:“那房屋太高了,我们爬不上去。”

  没有料到孩子却说:“怎么绑上去呢?人家上得去,我们也上得去。”

  孩子的话使我一呆,对于小孩子来说,天下没有什么难事,天上的星月都想摘到怀里,何况是个气球!对大人来说,负担却太重了,即使要摘一个气球,都觉得是不可能的事,甚至于看到气球的时候早就忘记那是气球,觉得只是个广告招贴。

  我像突然被点醒了,拍拍孩子的头说:“好,我们上去捉气球。”

  父子俩于是混进了大楼,坐进电梯,直接搭上顶楼,出电梯以后又爬了一层楼梯才总算到达气球的所在,但眼前景象使我吃了一惊。原来这是一个规划得非常美丽的屋顶花园,各种翠绿的植物正在chūn天展现它们旺盛的生命力,架上的杜鹃和jú花正在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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