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散文精粹:安静_周国平【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圣爱克苏贝里一生有两大爱好:飞行和写作。他在写作中品味人间的孤独,在飞行中享受四千米高空的孤独。《小王子》是他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出版一年后,他在一次驾机执行任务时一去不复返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在地球上再也没有发现他的那架飞机的残骸。我常常觉得,他一定是到小王子所住的那个小小的星球上去了,他其实就是小王子。

  有一年夏天,我在巴黎参观先贤祠。先贤祠的宽敞正厅里只有两座坟墓,分别埋葬着法兰西jīng神之父伏尔泰和卢梭,唯一的例外是有一面巨柱上铭刻着圣爱克苏贝里的名字。站在那面巨柱前,我为法国人对这个大孩子的异乎寻常的尊敬而感到意外和欣慰。当时我心想,圣爱克苏贝里诞生在法国并非偶然,一个懂得《小王子》作者之伟大的民族有多么可爱。我还想,应该把《小王子》译成各种文字,印行几十亿册,让世界上每个孩子和每个尚可挽救的大人都读一读,这样世界一定会变得可爱一些,会比较适合于不同年龄的小王子们居住。

  上帝眼中无残疾

  ——在《上帝在哪里》

  出版座谈会上的发言

  我很高兴能够参加今天的活动,见到了《上帝在哪里》一书的作者琼尼·厄尔克森女士和译者张栩先生。我愿乘此机会把我读这本书的感想告诉他们,我要对他们说,读完了这本书,我的心情诚然有同情,更有感动和钦佩,但最后占据了优势的却是骄傲,为人的内在生命的高贵和伟大而感到骄傲。

  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许多预料不到的灾祸,这些灾祸落在谁的头上完全是偶然的,是个人不能选择也不能抗拒的。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始终是候选人,谁也不能排除明天灾祸落到自己头上的可能性。琼尼只是比我们早一些被选上了,在那一个瞬间由一个充满活力的少女突然变成了一个四肢瘫痪的残疾人。她的故事从那个瞬间开始,人们可以从各个角度来读这个故事,例如把它读做一个堪称典范的康复故事,一个战胜苦难的英雄故事,一个令人惊叹的奇迹故事,如此等等。这一切都符合事实,然而,我认为,这个故事的含义要超过这一切。

  在我看来,琼尼的故事给我们的最深刻启示是使我们看到,虽然我们的外在生命即我们的躯壳是脆弱的,它很容易受伤,甚至会严重地残缺不全,但是,无论在怎样不幸的情况下,我们始终有可能保有一个完整的、健康的内在生命。这个内在生命的通俗名称叫做jīng神或者灵魂。实际上,心理康复的过程就是逐步发现和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内在生命仍然是完整的,从而克服身体残疾所造成的沮丧和自卑。也正是这个坚不可摧的内在生命具有在苦难中创造奇迹的能力,使表面上似乎失去了任何意义的生命又被意义的光芒照亮。

  其实,残疾与健康的界限是十分相对的。从出生那一天起,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体就已经注定要走向衰老,会不断地受到损坏。由于环境的限制和生活方式的片面,我们的许多身体机能没有得到开发,其中有一些很可能已经萎缩。严格地说,世上没有绝对健康的人,而这意味着人人在一定意义上都是残疾,区别只在明显或不明显。用这个眼光看,明显的残疾反而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人比较容易觉悟到外在生命的不可靠,从而更加关注内在生命。许多事例告诉我,残疾人中不乏jīng神的圣徒。除了在座的琼尼和张栩,此刻我还想起了英国科学家霍金和中国作家史铁生。相比之下,我们这些身体表面上没有残疾的人却很容易沉湎在繁忙的外部活动中,使得内在生命因为被忽视而日益趋于麻痹,这是比身体残疾更加可悲的心灵瘫痪。

  作为一个基督徒,琼尼相信她的康复奇迹来自上帝的恩惠。在整个康复过程中,她不断地和上帝对话,由怀疑而终于走向坚定的信仰。我不是基督徒,但是我觉得我能够在广义上理解她的信念。她在书中引用了她的传教士朋友史蒂夫的话,大意是说,身体是一幅肖像画,真正有价值的是这幅画的内在特点和风格。我十分欣赏这个譬喻的含义,因为我也坚信内在生命具有超越于外在生命的神圣价值。上帝在哪里?在我们真正发现了我们的完整的内在生命的地方。如果说我们的易损的外在生命或多或少都是残疾,那么,当我们用上帝的眼光来看自己,就会发现我们的内在生命永远是完整的,是永远不会残缺的。是的,在上帝的眼中没有残疾,每一个人都能够生活得高贵而伟大。我相信,把琼尼和张栩,把所有勇敢的残疾人连结起来的不是身体的残疾,而恰恰是灵魂的健康。如果我经过努力也拥有一颗这样健康的灵魂,从而成为他们的同志,我将感到莫大的光荣。

  第6章 灵魂的在场(3)

  临终的尊严

  ——山崎章郎《最后的尊严》

  中译本序

  本书的作者山崎章郎是一位有深切人文关怀的日本医生,在多年治疗癌症末期病人的实践中,他积累了很多的经验,也积累了很多的疑问。于是有一天,当他翻开柯波拉·罗丝的“死亡学”开拓之作《死亡与死亡过程》时,他的认识很自然地发生了一个转折,用他的话说,他到那时为止所认同的医学常识被轻易地推翻了。他的这个转折,简单地说,就是把对于临终病人的态度由徒劳的救治变成了有效的关怀。在书中,他给我们讲述了他亲自治疗过的十个病人的故事,转折发生前后的病例各占一半,通过对照令人信服地证明了这个转折的合理性。

  对于一个患了绝症并且确实救治无望的病人,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他?这是医生以及病人的亲属首先会遇到的问题。在多数情况下,人们采取的是隐瞒和欺骗的策略,并辅以空dòng的鼓励。山崎章郎一开始也是这样做的。这在一定程度上是情有可原的,因为病人自己也往往害怕知道真相,不肯接受近在眼前的死亡。但是,随着病情实际上的恶化,病人必然会对专门给他准备的虚假的说明产生怀疑,并且终于完全不相信。最后,一个没有人相信的谎言横在病人和世界之间,阻碍着真实的jiāo流,笼罩在病人四周的这种虚伪的氛围每每把病人bī入至深的孤独之中。事情的确古怪:一个人要死了,周围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和讨论着这件事,唯有当事人被排除在了外面。一个不能不问的问题:那个即将死亡的人究竟是谁?山崎章郎确实不断地向自己问了这个问题,他终于得出结论:病人有权知道与自己的生命有关的重要信息,有权决定怎样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在被告知了真相以后,病人诚然会感到绝望,但这种绝望要比那种因为被欺骗然后又识破欺骗所感到的绝望好得多,他至少可以由于受到信任而产生出自己面对死亡的尊严感和勇气,并且有可能在坦诚的气氛中与医生和家人进行正面的jiāo流了。

  面对患了绝症的垂死病人,医生遇到的另一个问题是要不要尽一切努力来延长其生命,哪怕只是延长一分一秒?现代医学对此的回答是肯定的,它也确实拥有这方面的手段。然而,经历过许多给临终病人做复苏术场面的山崎章郎越来越确信这种做法的无意义,他甚至批评说,这是在对一个全无意志的躯体进行迫害,把患者与家人之间最富有人性的死别时刻变成了医务人员一展雄风的战场,侵犯了濒死者的最后的尊严。复苏术只是一种极端的情形,扩大开来说,就是人们至今仍在争论的安乐死问题。当绝症患者生命的延续只成了无法解除的持续痛苦之时,在患者自愿的前提下,是否允许使用医学手段帮助他提前结束生命?山崎章郎没有直接讨论这个问题,不过他的原则是清楚的,就是主张每个人在拥有做人的尊严的情况下去迎接死亡。作为一个医生,他特别关心除痛对策。他观察到,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往往会导致患者的人格崩溃。使他愤慨的是,某些医生对病人的兴趣仅限于病人身上的癌细胞,一旦癌细胞的发展超出了他们的能力后,他们对病人越来越剧烈的身体疼痛表现出令人震惊的冷漠,病人在他们眼里就成了一个光会喊痛的麻烦家伙了。事实上,医学应该也能够替癌症末期病人做的最好的事情恰恰是尽量替他们解除疼痛,而不是让他们在疼痛的折磨中尽量苟延残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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