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散文精粹:安静_周国平【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那么,第三,世界究竟有没有一个本来面目?在现象界背后,究竟有没有一个不受我们的认识gān扰的本体界?在康德之后,哲学家们已经越来越达成共识:不存在。世界只有一种存在方式,即作为显现在意识中的东西——现象。康德把本体界(“物本身”)作为一个必要的假设保留下来,这一点遭到了现代哲学家的尖锐批评。其中,尼采和胡塞尔的批评尤为有力。尼采指出,对世界的认识都是透视,必有一定的视角,因而得到的都是现象。即使我们能够穷尽所有的视角,所得到的现象之总和也仍然是现象。所谓本质的假设是以无视角的认识为前提的,而这个前提是荒谬的。胡塞尔指出,实在论也承认在意识中显现的东西是现象,但断定现象背后还有一个引起该现象的原因,即一个“物本身”。其中,朴素实在论认为现象与“物本身”在本质上是相符的,批判实在论则把“物本身”看作我们人类的意识不可达到、而唯有假定的上帝的直观才能达到的本体。但任何对象只要进入认识,从而显现在意识中,就必然只能作为现象而存在,这一点对于被假定为绝对认知的理想代表者的上帝也不例外。实在论把在意识中显现的东西解释为外部实在对象的形象表现或记号表现,然而,要知道现象是实在的形象或记号,就必须有一种更高的统觉,可以同时观照现象和实在并加以比较,但我们并无这样的统觉。所以,形象论和记号论都是没有根据的。

  哲学从追问世界的本体始,经过两千多年的探索,结果却是发现世界根本就没有一个本体,这不能不说是哲学的惨败。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哲学的危机”。但是,这只是哲学的某一种思路的失败,它说明哲学不可能成为科学,我们不可能靠理性手段去把握或构造哲学原本想要追问的那个本体,而必须另辟蹊径。

  五、出路:沉默和诗的领域?

  倘若一个古希腊哲学家来到现代,他一定会大惑不解,因为他将看到,现代的哲学家们都在大谈语言问题,而对世界本身却毫无兴趣。据说哲学家们终于发现,两千多年来哲学之所以误入歧途,原因全在受了语言的误导。于是,他们纷纷把注意力转向语言,这种转向还被誉为哲学上的又一次哥白尼式革命。我本人对之评价不高,怀疑是另一种迷途,偏离了哲学作为根本性追问的真谛。

  关于语言如何误导哲学,又有两种相反的看法。

  一派哲学家认为,弊在逻辑化的语言,是语言的逻辑结构诱使人们去寻找一种不变的世界本质。因此,哲学的任务是解构语言,把语言从逻辑的支配下解放出来。哲学真正应该寻找的那个本体世界不是与人无关的世界,而是作为人的生活意义之源泉的世界。这是一个情绪体验的领域,不可凭逻辑手段把握,而只能靠一种诗意的思。持这一看法的有尼采、生命哲学、现象学、存在哲学、解释学、后结构主义。

  另一派哲学家则认为,弊在语言在逻辑上的不严密,是语言中那些不合逻辑的成分诱使人们对一个所谓本体世界想入非非,造成了形而上学假命题。因此,哲学的任务是进行语言诊断,剔除其不合逻辑的成分,最好是能建立一种严密的逻辑语言。哲学应该运用逻辑手段把握真正能把握的东西——经验事实,没有本体论的容身之地。持这一看法的是逻辑经验主义(分析哲学)。

  不管这两派的观点如何对立,拒斥本体论的立场却是一致的。可是,没有了那种追问世界之究竟的冲动,哲学还是哲学吗?因为理性不能把握神秘,我们就不再思考神秘了吗?难道哲学从此要对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无动于衷,仅仅满足于做逻辑的破坏者或卫士?

  有两位哲学家分别代表上述两个对立的派别,然而,与其大多数追随者不同,他们心中仍然蕴藏着那种追思神秘的冲动。他们不愧是现代最伟大的两位哲学家。

  作为逻辑经验主义的开创人之一,维特根斯坦也主张只有经验对象是可思考的,哲学只研究可思考的东西,其任务是通过语言批判使思想在逻辑上明晰。但是,他懂得的确存在着超验的领域,例如那种“从永恒观点来直观世界”的本体论式的体验,只是因为它们不属于经验范围,因而是不可思考的,而不可思考的东西也就是不可说的。“一个人对于不能谈的事情就应当沉默。”这是神秘的东西,甚至是最深刻的东西,却无法作为问题来讨论。针对此他写道:“真正说来哲学的方法如此:除了能说的东西以外,不说什么事情,也就是除了自然科学的命题,即与哲学没有关系的东西之外,不说什么事情……”真正的哲学性体验只能封闭在沉默的内心世界,作为一门学术的哲学只能谈论与真正哲学性体验无关的东西,这是多么无奈。

  海德格尔却试图冲破这无奈的沉默。在他看来,他名之为“存在”的那个超验的领域,乃是作为意义之源泉的神秘领域,的确不是理性思维所能达到的。但是,他相信这个领域“总是处在来到语言的途中”,是可以在语言中向人显现的。不过,这不是沦为传达工具的逻辑化语言,而是未被逻辑败坏的诗的语言。在诗的语言中,存在自己向人说话。于是,海德格尔聚jīng会神于他所钟爱的荷尔德林、里尔克等诗人,从他们的诗中倾听存在的话语。

  当然,沉默和诗都不是哲学。可是,在维特根斯坦的沉默中,在海德格尔的诗思中,古老的哲学追问仍在百折不挠地寻找栖身之地。

  哲学的出路何在?对此我也感到迷茫。我不相信所谓哲学已经终结的论调。我宁可相信,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就会有人对世界的神秘进行理性的沉思,因而哲学就会继续存在。也许在经历现在的危机之后,它将更加回避谈论本体,但不可能放弃灵魂的追问,更多地向艺术和宗教学习,但不可能放弃理性的思考。哲学的本性原本就包含着矛盾,它不可能摆脱这种矛盾,否则就不成其为哲学了。我宁可相信,哲学将带着它固有的矛盾向前发展,一代又一代的人将不可阻挡地去思考那些没有最终答案的根本问题,并从这徒劳的思考中获得教益。

  (举行此讲座的时间地点:1997年10月30日郑州越秀酒家“人文讲座”;2002年2月7日国家经贸委“中外名家讲坛”。各次的内容有出入。)

  哲学与jīng神生活

  哲学有没有用?尤其在今天这个注重实用的时代,哲学的价值何在?这是人们议论得很多的问题,我谈一谈自己的看法。

  一、哲学没有实用价值

  在一般人眼中,哲学是一种抽象、玄奥、枯燥、无用的东西,哲学家则是一些怪人,在实际生活中十分无能,差不多是呆子(与科学家相似)和疯子(与艺术家相似)的双料货。这个印象大致是不错的。事实上,哲学探讨世界的本质、生命的意义之类大而无当的问题,确实没有实际用处;哲学家对抽象思想本身入迷,对实际生活中的问题不甚关心,不同于常人,确实怪。

  其实,对哲学的这种看法不自今日始。早在哲学发源的古希腊,哲学家已是人们嘲笑的对象。柏拉图在《理想国》第6卷中说:在人们眼中,哲学家是“怪人”,“对城邦无用的人”。阿尔西拜阿底斯《筵话篇》讲了一个故事:苏格拉底服兵役时,有一天,他站在同一个地方想事情,从清早到中午,又到傍晚。有几个人搬来铺盖,想看他会不会站一整夜,结果果然站到了第二天早晨。柏拉图在《泰阿泰德》中讲了泰勒斯坠井而被女仆嘲笑的著名故事,那女仆讥笑泰勒斯如此迫切想知道天上的情形,乃至于看不见脚旁的东西。他接着发挥说:“此等嘲笑可加于所有哲学家。”因为哲学家研究世界的本质,却不懂世上的实际事务,在法庭或任何公众场所便显得笨拙,成为笑柄;哲学家研究人性,却几乎不知邻居者是人是shòu,受人诟骂也不能举对方的私事反唇相讥,因其不了解任何人的劣迹。柏拉图特地说明:他们决不是有意立异以邀誉,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对实际事物这般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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