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散文精粹:安静_周国平【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其实,若gān年前,我也曾在冬日到过刘辉常去的那座废园,当时也被颓荷的美震住了。然而,对于我来说,这个经验似乎只具有偶然性,只是我的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很快被我遗忘了。乍看到刘辉的摄影,记忆立刻苏醒,我心中不免羡慕,但是我不嫉妒。面对每一种特殊的美,常人未必无所感,却往往用心不专,浅尝辄止,事实上把它混同于一般的美了。只有极少数人,也许天地中唯有此一个人,会对之依依不舍,苦苦相恋,梦魂萦绕。我相信,这样一个人对于这一种特殊的美是拥有特权的,他是真正的知音,那个世界理应属于他。不久前,也是冬日,我随刘辉重游废园,他对那里一草一木的熟悉和自豪,真使我感到仿佛是在他家里访问一样。有一会儿,我在岸上,看他立在荷gān之间的朴素的身影,几乎觉得他也成了一株荷gān。于是我想,在一个艺术家和他所珍爱的自然物之间,冥冥中一定有着神秘的亲缘关系。那么,在这意义上,我应该说,刘辉看见并且让我们看的就不仅是瞬时的图像,更是他自己的古老而悠久的谱系。

  第14章 jīng神寻找形式(4)

  摇滚的真理

  ——《自由风格》序

  一

  我还清楚地记得与崔健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那是十多年前,他的《一无所有》刚刚开始被年轻人传唱,在我也是结识不久的梁和平家里,中央乐团的一间小小的宿舍。我先到达,他进门后,把与他同来的刘元向我作了介绍,我发现站在我面前的俩伙伴年轻得还近乎是孩子。第一眼的印象是朴实,有些腼腆,话语不多。我也是话语不多的人,只问了一个有关写歌词的问题,他回答说他文化不高,写词比较费劲。后来,当我一再惊讶于他的歌词的异常表达力之时,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说的这话。他还告诉我,他不喜欢读书,却喜欢读我的《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他的搞摇滚的朋友们也都喜欢。那天晚上,他弹着吉他,低吟浅唱了几支歌,这些歌日后成了他的第一张专辑中的名曲。

  在那以后,我作为一个观众出席过1989年3月在北京展览馆剧场举办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演唱会,还因若gān偶然的机会和他见过几面。应该说,我和他的个人接触是十分有限的。但是,十多年来,他的艺术态度和jīng神立场的独特性始终引我关注。从他从事音乐创作的认真和推出新作的谨慎,从他每一部或引起轰动或引起争议的作品的内涵,从他无论面对轰动还是争议的冷静,从他在媒体面前的自重和低调,从偶尔读到或听到的他的片言只语,我都感觉到他是一个内心非常严肃的人。我越来越相信,虽然他被公认为中国摇滚第一人,但他的意义要超过摇滚,虽然他的出场比别的歌星更使观众激动,但观众对他的尊敬远非简单的偶像崇拜。我自己完全谈不上是歌迷,正因为如此,我也许能够从一个不同的角度体会到他在中国当代心灵史上的分量。

  由于上述原因,我产生了与崔健进行思想对话的愿望。我的目标不只是个人的jiāo流,我更想做的事情是用我的笔来传达他的思考。我的天性使我远离各种热闹,我不会想到要替任何别的演艺界名人做这样的事情。然而,崔健是一个例外。出于一种jīng神上的感应,我觉得我能够理解他在名声包围下的孤独,在沉默包围下的坚定。我确信他是当今时代不多的特例之一,既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同时又是jīng神上真正的优秀者。他始终行走在他自己的jīng神高度上,并且行走得那么自然,因为支撑着他的不是某种观念,而是健康的本能和直觉。在今日的文化舞台上,凭借本能和直觉而直抵时代之核心的声音十分稀少,因而愈加可贵。崔健不只属于他的歌迷,他也应该属于我们时代一切关心自己的生存状态和jīng神生活水准的人。我相信,如果用另一种形式说出他在摇滚中说的东西,许多不习惯欣赏摇滚的人也会愿意倾听,并且受到鼓舞和启发。

  使我感到幸运的是,尽管崔健一向对发表公开谈话持慎重的态度,但他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议。我感谢他对我的信任。

  二

  我眼中的崔健是一个执著的思想者,但首先是一个非常真实的人,他直接立足于生存状态,其间没有阻隔也不需要过渡,他的音乐和思想的力量都在于此。在他的思考中,始终占据着中心地位的是一个尖锐的问题,便是人怎样才活得真实。这个主题贯穿于他的音乐创作中,也贯穿于他的生活态度中,把他的艺术和人格统一了起来。

  在甜歌蜜曲和无病呻吟泛滥的流行歌坛上,崔健是一个异样的存在。他的作品从来都言之有物,凝聚着那种直接源自健康本能的严肃思考。在他的作品中,我们一方面可以听到生命本能的热烈呼喊,另一方面可以听到对生命意义的倔qiáng追问。他忠实于自己的灵魂,忠实于内心的呼声,在这一点上决不肯委屈自己,使他的作品有了内在的一贯性。由于这同一个原因,他对时代状况又是敏感的,随着社会转型的演进,他不停地反思和质疑,对于任何一种虚假的活法都不肯妥协。他的作品之所以具有人们常常谈论的那种批判性,根源不在某种世俗的政治关切,而恰恰在他对于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和寻求真实人生的渴望。

  人怎样才活得真实?对于这样一个问题,无论谁都不可能找到一劳永逸的答案。不过,我们至少可以确认,任何一种真实的活法必定包含两个要素,一是健康的生命本能,二是严肃的jīng神追求。生命本能受到压制,萎靡不振,是活得不真实。jīng神上没有严肃的追求,随波逐流,也是活得不真实。这两个方面又是互相依存的,生命本能若无jīng神的目标是盲目的,jīng神追求若无本能的发动是空dòng的。作为一个摇滚歌手,崔健在摇滚中找到了一种适合于他的方式,使他觉得可以把本能的自由和jīng神的严肃最佳地结合起来。当然,这种适合于他的方式未必适合于其他人。我认为,重要的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去寻找一种适合于自己的方式,都应该倾听自己内在生命的呼声,关注自己的生存状态,不断地寻求一种既健康又高贵的人生,简言之,一种真实的活法。这就是崔健用他的作品所启示给我们的真理,我称之为摇滚的真理,实际上也就是生命的真理。

  三

  当我们坐下来进行本书由之形成的一系列jiāo谈时,距最初的见面十多年了,崔健已不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小青年,而是一个功成名就的中年人了。他朴实依旧,多了一些沧桑感。然而,他依然是富有激情和活力的。平时沉默寡言的他,一旦谈论起感兴趣的话题,便江河滔滔,jīng彩纷呈,使在座的人都感觉到是一种享受。

  我们先后进行了五次谈话,分别是在今年的2月1日、6月9日、6月21日、8月31日、12月2日。谈话的主角理所当然地是崔健,话题是广泛的,以音乐为重点,兼及他对艺术、文化、社会、人生的看法。每一次谈话都有录音,并整理出原始文字材料。然后,我根据原始材料按照主题再做整理。这样产生的初稿在我和崔健之间往返了许多次,分头进行了仔细的修改,最后才形成现在的定稿。这样一本小小的书,我们围绕它工作了将近一年。我想借此表明的是,我们的态度是十分认真的。对于崔健,这是他不愿意多用的一种方式,他更愿意用音乐来说话,在许多年里他不会再出另一本用文字表达自己的书了,因而必定格外慎重。对于我,我觉得自己负有一种责任,生怕自己不能充分而又准确地传达他的看法,留下长久的遗憾。可是,我知道遗憾是难免的,由于我不谙音乐,不擅言谈,就未必能激发他把自己的宝藏都展现出来。因此,我虽可力求准确,却难以做到充分。不过,不管怎样,在完成了本书的时候,我想说,在我的生涯中,这是一次愉快和难忘的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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