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散文精粹:安静_周国平【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这个临终的场面是感人至深的。年仅十六的伊莎贝尔能够如此尊严地走向死亡,她的勇气从何而来?以她的年龄,她不可能对生死问题做过透彻的思考。她也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并不真正相信死后的生命。在她弥留期间,有人送来几本关于死后生命的书,她不屑一顾,在日记里写道:“我才不会去读那些破书呢。”她还叮嘱过母亲,在她死后,倘若牧师想安慰他们,就给他读她的日记,因为“这样可以免去一些废话”。书中收录了这些日记,而我们读到,直到实施安乐死的当天,她在日记里表达的仍是对治愈的盼望和对死的恐惧。不,她没有找到任何理由使自己乐于接受死。然而,当她看清死的不可避免时,仿佛在一瞬间,她坦然了。关于她的最后的勇气的来源,作者分析得对:“你的坦然之所以成为可能,是因为受了那个最重大的决定的影响:我们一直生活在真实中。”在整个过程中,医生和家人没有向病人隐瞒任何事情,彼此有着最深的沟通。我相信,正是在这样一种信任氛围的鼓励下,在伊莎贝尔的内心深处,有一种伟大的自尊悄悄地、以她自己也觉察不到的方式生长起来了,并在最后的时刻放she光芒。

  书中还有一个情节是必须提一下的。在准备实施安乐死之时,伊莎贝尔的弟弟从外地赶到了医院。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请求医生继续对姐姐进行治疗。这时候,做母亲的心痛欲碎,但却用异常坚定的口气说:“凡是不尊重伊莎贝尔自己的决定的人,一律不准进入她的病房。”读到这里,我不由得对这位母亲充满敬意。毫无疑问,在女儿的血管中流着这位平凡母亲的高贵的血。

  这本书讲述的是一个德国故事,我在读时常常想到,在中国的许多家庭里,也曾经或者正在上演类似的故事。多么年轻美丽的生命,突然遭遇死症的威胁,把全家投入惊慌和悲痛之中,这是人世间最平常也最凄怆的情景之一。无论谁遭此厄运,本质上都是无助的,在尽人力之后,也就只能听天命了。想到这一点,我真是感到无奈而又心痛。

  第7章 在维纳斯脚下哭泣(1)

  在维纳斯脚下哭泣

  一八四八年五月,海涅五十一岁,当时他流亡巴黎,贫病jiāo加,久患的脊髓病已经开始迅速恶化。怀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拖着艰难的步履,到罗浮宫去和他所崇拜的爱情女神告别。一踏进那间巍峨的大厅,看见屹立在台座上的维纳斯雕像,他就禁不住号啕痛哭起来。他躺在雕像脚下,仰望着这个无臂的女神,哭泣良久。这是他最后一次走出户外,此后瘫痪在chuáng八年,于五十九岁溘然长逝。

  海涅是我十八岁时最喜爱的诗人,当时我正读大学二年级,对于规定的课程十分厌烦,却把这位德国诗人的几本诗集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吟咏,自己也写了许多海涅式的爱情小诗。可是,在那以后,我便与他阔别了,三十多年里几乎没有再去探望过他。最近几天,因为一种非常偶然的机缘,我又翻开了他的诗集。现在我已经超过了海涅最后一次踏进罗浮宫的年龄,这个时候读他,就比较懂得他在维纳斯脚下哀哭的心情了。

  海涅一生写得最多的是爱情诗,但是他的爱情经历说得上悲惨。他的恋爱史从他爱上两个堂妹开始,这场恋爱从一开始就是无望的,两姐妹因为他的贫寒而从未把他放在眼里,先后与凡夫俗子成婚。然而,正是这场单相思成了他的诗才的触媒,使他的灵感一发而不可收拾,写出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歌,奠定了他在德国的爱情诗之王的地位。可是,虽然在艺术上得到了丰收,屈rǔ的经历却似乎在他的心中刻下了永久的伤痛。在他诗名业已大振的壮年,他早年热恋的两姐妹之一苔莱丝特意来访他,向他献殷勤。对于这位苔莱丝,当年他曾献上许多美丽的诗,最有名的一首据说先后被音乐家们谱成了250种乐曲,我把它引在这里——

  你好像一朵花,这样温情,美丽,纯洁;

  我凝视着你,我的心中

  不由涌起一阵悲切。

  我觉得,我仿佛应该

  用手按住你的头顶,祷告天主永远保你

  这样纯洁,美丽,温情。

  真是太美了。然而,在后来的那次会面之后,他写了一首题为《老蔷薇》的诗,大意是说:她曾是最美的蔷薇,那时她用刺狠毒地刺我,现在她枯萎了,刺我的是她下巴上那颗带硬毛的黑痣。结语是:“请往修道院去,或者去用剃刀刮一刮光。”把两首诗放在一起,其间的对比十分残忍,无法相信它们是写同一个人的。这首诗实在恶毒得令人吃惊,不过我知道,它同时也真实得令人吃惊,最诚实地写下了诗人此时此刻的感觉。

  对两姐妹的爱恋是海涅一生中最投入的情爱体验,后来他就不再有这样的痴情了。我们不妨假设,倘若苔莱丝当初接受了他的求爱,她人老珠huáng之后下巴上那颗带硬毛的黑痣还会不会令他反感?从他对美的敏感来推测,恐怕也只是程度的差异而已。其实,就在他热恋的那个时期里,他的作品就已常含美易消逝的忧伤,上面所引的那首名诗也是例证之一。不过,在当时的他眼里,美正因为易逝而更珍贵,更使人想要把它挽留住。他当时是一个痴情少年,而痴情之为痴情,就在于相信能使易逝者永存。对美的敏感原是这种要使美永存的痴情的根源,但是,它同时又意味着对美已经消逝也敏感,因而会对痴情起消解的作用,在海涅身上发生的正是这个过程。后来,他好像由一个爱情的崇拜者变成了一个爱情的嘲讽者,他的爱情诗出现了越来越qiáng烈的自嘲和讽刺的调子。嘲讽的理由却与从前崇拜的理由相同,从前,美因为易逝而更珍贵,现在,却因此而不可信,遂使爱情也成了只能姑妄听之的谎言。这时候,他已名满天下,在风月场上chūn风得意,读一读《群芳杂咏》标题下的那些猎艳诗吧,真是写得非常轻松潇洒,他好像真的从爱情中拔出来了。可是,只要仔细品味,你仍可觉察出从前的那种忧伤。他自己承认:“尽管饱尝胜利滋味,总缺少一种最要紧的东西”,就是“那消失了的少年时代的痴情”。由对这种痴情的怀念,我们可以看出海涅骨子里仍是一个爱情的崇拜者。

  在海涅一生与女人的关系中,事事都没有结果,除了年轻时的单恋,便是成名以后的逢场作戏。唯有一个例外,就是在流亡巴黎后与一个他名之为玛蒂尔德的鞋店女店员结了婚。我们可以想见,在他们之间毫无làng漫的爱情可言。海涅年少气盛时曾在一首诗中宣布,如果他未来的妻子不喜欢他的诗,他就要离婚。现在,这个女店员完全不通文墨,他却容忍下来了。后来的事实证明,在他瘫痪卧chuáng以后,她不愧是一个任劳任怨的贤妻。在他最后的诗作中,有两首是写这位妻子的,读了真是令人唏嘘。一首写他想象自己的周年忌日,妻子来上坟,他看见她累得脚步不稳,便嘱咐她乘出租车回家,不可步行。另一首写他哀求天使,在他死后保护他的孤零零的遗孀。这无疑是一种生死相依的至深感情,但肯定不是他理想中的爱情。在他穷困潦倒的余生,爱情已经成为一种遥远的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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