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_周国平/毕淑敏/徐志摩【完结】(92)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毕淑敏 徐志摩

  说起来非常惭愧,我从小就是一个爱流泪的男孩子。但是,我从来就不因为胆怯或恐惧而流泪,而是因为感动而流泪。我从小就生活在汉口的码头边上,从小就因为家庭生活的清贫,在码头上帮人拉板车。五十年代的码头,尚未实现机械化,所有的货物,都要靠码头工人用肩膀扛上岸来。这些靠苦力吃饭的汉子们,豪慡,粗犷,讲义气,重信义,象铁铸的一样硬朗。我从来没有看见他们因为苦与累而流泪,他们可以流汗,可以流血,就是从不流泪。在码头上,对一个男人最高的奖赏,是称呼你“是一条汉子”。而对一般的男人,他们则称呼为“男匠”,有时,还幽默地称为“男酱”。他们把“男酱”和“汉子”严格地区分开来。当你扛起200斤的麻袋腿不打颤时,当你从高高的跳板上摔下来,头破血流而不皱一下眉头时,当你将一天的血汗钱毫不犹豫地送给一个讨饭的乞丐时,当你和他们一道一口气chuī一瓶高度的白酒时,他们就会拍拍你的肩,说一声:“是条汉子!”

  我从小就没有看到父亲。所以,当我和小伙伴发生矛盾而打架时,不管是输是赢,我是没有父亲可以告状的,没有救兵可搬的。那就是说,我再怎么哭鼻子,也是没有用的。所以,我即使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从来不哭。有一次,为争夺一个烂菜瓜,几个大孩子联合起来打我,他们把我打倒在江滩上,抢走了我的菜瓜,我爬起来,用手背横拖了鼻血,就往他们身上撞。然后,又被打倒,然后,我又摇摇晃晃地往他们身上撞。我被打得头昏脑胀,眼冒金花,可是我就是不哭,我就是不求饶。远远地,一个码头工人来了,几个大孩子扔下菜瓜,慌慌张张地跑了。走过来的,是码头上最彪悍的汉子黑老三。黑老三把我拉了起来,无声地摸了摸我的头,然后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说:“是条汉子!”他牵着我的手,来到正在装卸菜瓜的木船边,对船老板大声地喊到:“喂,甩几个瓜过来!”

  当黑老三将一堆菜瓜堆在我的脚下时,我不知怎么的,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流泪,是因为黑老三的侠义和父爱感动了我,使我情不自禁地流泪了。可是,黑老三却呆住了。他最见不得男孩子流泪,因此,他当时错怪了我。他bào燥地一脚把地上的菜瓜踩了个稀烂,粗鲁地骂了声:“软jī巴蛋!”转身就走了。

  后来,不知是谁告诉了他,我没有父亲。他也许理解了我为什么流泪。于是,他找到了我,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将他腰上挂的扁瓶子白酒递给了我,说了一声:“喝!”

  在长江边的码头上,谁都知道,黑老三的酒瓶子是不轻易递给一个男人的。一个硬汉子将自己的酒瓶子递给另一个男人,意味着对一个“汉子”的承认,或者是对一个徒弟的认可。我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虽然被呛得直咳嗽,但是,我却非常高兴。我知道,今后,在码头上,谁也不敢小看我了,谁也不敢随便欺负我了,因为我喝过了黑老三的酒。因为我也“是条汉子”了。

  那一年,我整整10岁。我在长江边,已经拖了两年的板车。

  又过了10年,我已经能够chuī掉一瓶白酒了。码头工人将嘴不离瓶口地一口气喝掉一瓶白酒,叫做“chuī酒”,就象号手chuī号一样。当我在许多人的惊叹中chuī酒时,我常常就想起了黑老三。

  我的男子汉的教育,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完成的。

  我自己的切身的经历告诉我,对于一个少年来说,男子汉并不是什么陌生或者不恰当的称呼。是的,从年龄上讲,我们还是男孩子,但是,从品格上讲,我们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

  现在,有一种非常时髦的论调,说是要“解放男人”,说21世纪是“男人解放”的世纪。而“解放男人”的首要任务,就是“想哭就哭”。

  坦率地说。我对这样的“解放”感到好笑。是谁“禁止”男人哭了?你想哭,尽管放声大哭好了,哭成个水龙头或者鼻涕虫,都没人拦着你。

  其实,从古至今,说的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我是赞成“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男性和女性毕竟是存在着性别差别的,这样的差别,是一种客观存在,是一种限制,同时,也是一种自由。想想看,鸟儿不能在水中游,这是一种限制,但是,天空却给了它任意飞翔的自由;鱼儿不能在天上飞,却在水中获得了自由。女孩子的眼泪是一种美,以致于被许许多多的歌儿吟唱,孟庭苇就是一个专门歌唱女孩子眼泪的“雨水歌星”。《谁的眼泪在飞》、《空中有朵雨做的云》……女孩子的眼泪是雨,是雨云,甚至是流星。哭泣的流泪的忧郁的女孩子是楚楚动人的,是一种yīn柔之美。而宁愿流血也不流泪的男子汉,有泪不轻弹的男子汉,同样也有一种阳刚之美。而阳刚之美,正是男性的魅力之所在。对于男孩子来说,“有泪不轻弹”是一种限制,但是,这样一种限制,却给了男孩子或者男子汉的眼泪极高的“含金量”,使男孩子的眼泪变得珍贵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是男性美的一种内涵。没有谁禁止男人流泪。但是,作为一个男子汉,则不要象一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女生那样,哇啦哇啦地“想哭就哭”。

  曾经有一段时间,人们把日本电影明星高仓建作为男子汉的象征。高仓建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最显着的特征,就是脸上总是冷冷的,眉头皱着,嘴角抿着,从来不笑。当然,就更是不哭了。

  于是,就有一些拙劣的电影或电视剧,在塑造“男子汉”时,往往也模仿高仓建的“冷面”,

  仿佛“冷面”或者冷面无情就是最酷的“男子汉”。

  “无情未必真豪杰”,这是鲁迅先生的名言。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恰恰是一个内心世界非常丰富,而且很容易动情的人。在金庸的小说里,那些英雄大侠,如果不是动了情,怎么会去行侠仗义呢?情动之深,就会流泪。男儿的眼泪,也是很动人的,是震慑人心的。

  着名诗人曾卓在中国当代的诗坛上,被称为“老水手”。在他生命的历程中,曾经遭受到巨大的打击和挫折,乃至含冤坐牢。作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曾卓在身处逆境的时候,写下了着名的诗篇《悬崖边的树》:

  不知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chuī到了那边——

  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崖上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地站在

  显得寂寞而又倔qiáng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象是要展翅飞翔

  “悬崖边的树”既是一位百折不挠的战士的形象,又是一个坚qiáng的男子汉的形象。“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却又象是要展翅飞翔”,这是一幅多么动人的画卷,同时也是诗人自身的人格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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