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_周国平/毕淑敏/徐志摩【完结】(67)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毕淑敏 徐志摩

  中年后他遇见年轻的米凯拉。他和她之间相差25岁。她没有回避他稀疏的头发,假牙,他身体里带着的可怕东西。然而,连他都觉得怎么可能,难道不带一丝怜悯——“她把柔软的、被阳光晒暖了的桃子似的面颊”放在他冰凉的手心里。她对那段历史没有切肤之痛,但她抽泣,为亡魂流泪,仿佛那也是她的姐姐她的亲人。年轻的血液和温柔的理解成为他和她共同的力量。“血液被信任的力量吸引着有多美好。……她向我靠近,芬芳,沉重,静如碗中的苹果。”伤痕把他俩完全结合在一起,他的哀伤在黑暗中呼出。他终于也能够走进对方的记忆,走向广大的世界,湖滨,山坡,海岛,人群。她与他怀着未来的希望携手到生命的终点:60岁的雅各因车祸当场身亡,同时受伤的米凯拉只比他多活了两天。

  爱情无所谓对错,只有能不能或愿不愿理解、有没有幸福感、对生活怀着怎样的期许之差别。现实世界以两个不同女人的形象与背负过去的雅各相撞了两次。爱情不是主线。爱才是主线。雅各对亚历克丝应当仍怀有深情,她带来的世界毕竟冲击了他,丰富了他。那也是一种鲜活的生命。在最幸福的一刻,在为世界和未来祈祷时,雅各提到了亚历克丝的名字,令我欣慰。

  这本书里有悲愤,有对于罪恶的描述,但找不到卑琐的字眼。

  它对最残忍的事实和思考中纠结的矛盾从未掉过头以简单的诗意掩盖。它不求轻松,不娱乐你的耳目和感官,而像针一样刺你心肺,却让你看到阳光和花朵的影子。

  请读这些话语,我久久停留过的,关于记忆、历史、希望。它们不可阐述、转述,只能照录:

  “这是一部写满思念和渴望的传记。它是深深吸引着我们的磁场,一个无形的jīng神力矩。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人会为一种气息、一个字、一个地方或是一张一堆鞋子的照片感慨不已,有人会为那欲言又止的爱悔恨不已。”

  “人类的记忆被编成密码,记录在气流中和河底的沉淀中。长蛇般的一个个灰堆等待着被铲起,生命在那里期待着再生。”

  “历史是超道德的:各种事件发生就发生了。但记忆是道德的:我们有意识地记住的就是我们的良心所记住的。历史是死者的书,由集中营管理员保管着;而记忆是被哀悼者的名字,在大厅中被人们高声念出来。”

  爱终结了全篇。在第一部末尾,雅各对尚未出生也不知性别的孩子留言:“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愿你们永不会对爱无动于衷。”在第二部中,一个犹太集中营幸存妇女对洗晒过的被单气味的珍爱她总要嗅那上面的阳光气息,在烘烤面包时悄声说出的话语那么细小的对生活的愿望,都被诗一样的语言写出,令人心痛,心动。她的儿子本最终理解了父辈他们保持记忆的方式,他们在现世生活中的缄默,找到了记载雅各心灵轨迹的笔记本,由衷发出这样的忏悔:“我荒掷了爱,我荒掷了爱啊。”——如同对雅各遗言的回应。爱如此传承下来。本的心变得柔软丰盈,被爱充实。最后,他乘坐的飞机就像他本人那样要从天空降落于大地,向他平凡的生活,向他相知八年却一度隔膜的妻子。我相信他将平稳落地。

  对这本书,只读一遍是不够的。我一直在读,一再地读,任何时候,翻到哪一页都可以开始,可以进入。它有《福音书》的质地,纯净,深情,但不教导,不祈使,不qiáng求他人认同。只是表达。与它相遇是我的幸运。

  它引我进入历史和地球的我从未到过的时间、空间,思考人类最纯净的深情在哪里发生,我们配不配拥有,我们在哪里与它错过。人性的美的可能性在这里无穷大,比宇宙还大,虽然人的生命曾如草芥被践踏,也显示了其渺小、短暂、脆弱的本质。

  它必然地令我想到我们的“文革”,想到那些生生被扼杀生命和理想的亡魂——其中就有我的父亲。他们,难道不是在为我们的未来付出代价?但我们的记忆是否就是我们的未来?我们的未来又由哪些记忆奠基?还有哪些记忆已淡漠或失落?最重要的:在伤痛的记忆之上,我们所应有的jīng神高度在哪里?

  几年前我去欧洲,在飞机上看见一些欧洲老人。他们在机舱里的前六七小时中安静如水,根本不为人察觉——我以为机舱里都是中国人,满耳响亮的国语。飞机即将降落,他们中才有三两个、四五个相继从各自分开的座位上站起,模样普通,穿棉布夹克,脸颊红而松弛,有的动作迟缓。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留心看。一个丝巾披肩的老妇人被搀扶起来,向他们伸出手,手心向下。这布满皱纹的手被依次引向老人们的唇边。然后,他们两两靠近,互吻脸颊。后面一个格子衬衫牛仔裤的眼镜青年向他们走去,带着后排几位老人。他们和他们同样两两行吻礼,脸颊贴着脸颊。青年最后上前,逐个吻老人们,像儿子吻着父母,严肃,深情,些微的忧伤。几乎无话,一切静默。然后他们各回座位,如同之前那样,仿佛不存在似的,消失在坐着的乘客中。

  机舱这一刻沉寂下来。即使嘈杂我也已经听不见。我猜这是个老年旅游团,团员们本不相识,下机后就将从法兰克福各自转机,再也不会相遇,所以就此别过。但是我被打动了。为什么?因了他们脸上的岁月沧桑?普通人分外的严肃认真?凝重的仪态动作里透出的自尊、矜持、友善、忧伤?他们经历过什么?心里藏着什么?相互间又知道对方什么?我进入了想象。想象中最清晰也最qiáng烈地出现的,正是《漂泊手记》中的人物故事。雅各若活到今天,应该就是这些老人的年纪。而那个戴眼镜的青年男子一个导游?某位老人的儿孙?多像是年轻的气象学家本。现实不等同小说,但我相信小说中的故事确存在于现实中,记忆、希望以及爱,无处不在。怀着这想象和愿望我降落于欧洲大地。《漂泊手记》,即便它不着名,在我心中也完全抵得上一部名着的分量了。

  第70章 楚楚:箫

  那时住在山中。夜,毫无预感毫无缘由地突然箫声就起,远远飘了来,音乐很钝,却一下就刺穿我,令我颤栗不已。

  箫在音碟中的圆润,那叫音乐。而在这样的山中,又是这样的夜晚,它怎么会是一种乐器呢?我就这样被它走近。它的声音由于山岭起伏的坡度,显得有些滞涩;由于露水与风,它有些cháo湿与断续;由于树枝与鸟shòu的撕扯,它磨起一道毛边;由于荒冢与夜色,它还沾上几丝诡异之气。等经历这么多周折辗转到我身边,它已不成曲调,不成曲调便又自成曲调,离音乐远,离人却近了。

  我找不到这箫声确切的缘起,弄箫何人?但我认定是个男人,是个心灵受过重创,在情感上有着深刻隐痛的男人。

  那些日子,那些铺满竹叶的夜晚,我一直被这管箫折磨着,吞噬着,那是痛苦的愉悦,那是无心无欲、旷绝千古的禅境。再没有什么奢侈能超过一人独对一管箫声,我几乎相信这世上只剩下我和箫两个人,甚至连chuī箫人都不存在。箫看着我,并透过我看到我身里和身外其余的我;我看着箫,并透过箫的眼睛对红尘视而不见。箫于我,是一种忧郁中的忧郁,如冰在雪中,如紫在紫中。人,总有几处不流血的伤口,在手够不着的地方,是箫替我触摸到它。我相信我是与箫有缘的人,我恣情恣性,淋漓尽致地挥霍我的忧郁。我没有想过来年的这个时候,我的这些心事会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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