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_周国平/毕淑敏/徐志摩【完结】(65)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毕淑敏 徐志摩

  “还要做九只一模一样的,一只比一只小,你肯做吗?”

  铁匠目光定定地望着姑娘的脸,似乎在辨认从前的熟人,他知道那样望着对方有失礼貌,但他不由得不那样。

  “你肯做?还是不肯做?”

  姑娘并不回避他的目光。恰恰相反,她迎视着他的目光,仿佛要和他进行一番目光与目光的较量。

  “你说话呀!”

  姑娘皱起眉,表情显得不耐烦了。

  “我……肯做。当然肯……”

  铁匠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

  “一年后来取,你承诺一只也不卖给别人吗?”

  姑娘的口吻冷冷的。

  “我……承诺……”

  铁匠回答时,似乎自感卑贱地低下了他的头,一副目光不知望向哪里的样子……

  “钱,也要一年以后才付。”

  “行,怎么都行。怎么我都愿意。”

  “那么,记住今天吧。我们一年以后的今天见。”

  姑娘说完,转身就走。

  铁匠跟出了门……

  他的脚步声使姑娘回头看他。她发现他是个瘸子。她想说什么,却只张了一下嘴,什么话都没说,一扭头快步而去。铁匠的目光,也一直将姑娘的背影送至街的那一端。他也看见她坐进了轿车里,对那辆黑色的轿车他已熟悉。

  铁匠的目光不但忧郁,而且,竟很有些伤感了。他转身时,碰了那串铁皮葫芦,悦耳的声音刚一响,他便用双手轻轻捂住最下面的一个,仿佛捂住一只蜻蜓或一只蝴蝶,于是整串葫芦被稳住了,悦耳的声音也就停止了……

  铁匠并不放开双手。他仰起脸,望向天空。斯时正值中午,五月的太阳光芒柔和,并不耀眼。他的样子,看上去像在祈雨……

  后来,这铁匠就开始打做另外九只喷壶。他是那么的认真,仿佛工艺家在进行工艺创造。为此他婉拒了不少主动上门的活儿。

  世上有些人没结过婚,但世上每一个人都是爱过的。

  铁匠由于自己是瘸子至今没结婚,但在他是一名初二男生时就爱过了。那时的他眉清目秀。他爱上了同班一名沉默寡言、性情特别内向的女生。其实她的容貌算不上出众,也许她吸引他的美点,只不过是她那红润的双唇,像樱桃那么红润。主观的老师曾在班上不点名地批评过她才是初二女生不该涂口红,她委屈得哭了。而事实证明她没涂过口红。但从此她更沉默寡言了。因为几乎全班的男生都开始注意她了,由于她像樱桃那么红润的唇。初二下学期他和她分在了同桌。起初他连看都不敢看她,他觉得她的红唇对自己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并且开始以审美的眼光暗自评价她的眼睛,认为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其实大多数少女的眼睛都会说话,她们眼睛的这一种“功能”要等到恋爱几次以后才渐渐“退化”,初二的男生不懂得这一点罢了。不久他又被她那双白皙的小手所诱惑,那倒的确是一双秀美的小手,白皙得近乎透明,唯有十个迷人的指尖儿微微泛着粉红……

  某一天,他终于鼓起一百二十分的勇气塞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写满了他“少年维特之烦恼”。三十几年前中学生的早恋方式与今天没什么不同,也都是以相互塞纸条开始的。但结果却往往与今天很不一样。

  他首先被与自己的同桌分开了。

  接着纸条被在全校大会上宣读了。再接着是找家长谈话。他的父亲——三十几年前的铁匠从学校回到家里,怒冲冲地将他毒打了一顿。而后是写检查和保证书……

  这初二男生的耻rǔ,直至“文革”开始以后方得以雪洗。他第一个冲上批斗台抡起皮带抽校长;他亲自操剪刀将女班主任老师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他对他的同桌的报复最为“文明”——在“文革”第一年的冬季,他命她拎着一只大喷壶,在校园中浇出一片滑冰场来!已经没哪个学生还有心思滑冰了,在那一个“革命风bào”凛冽的冬季。但那么多红卫兵成为他的拥护者。人性的恶被以“革命”的名义调动得天经地义理直气壮。那个冬季真是特别的寒冷啊,而他不许她戴着手套拎那把校工用来浇花的大喷壶。看着她那双秀美的白皙的小手怎样一触碰到水湿了的喷壶即被冻住,他觉得为报复而狂热地表现“革命”是多么的值得。谁叫她的父亲在国外,而且是资本家呢!“红五类”对“黑五类”冷酷无情是被公认的“革命”原则啊……整个冬季她也没浇出一片足以滑冰的冰场来。

  chūn风chuī化了她浇出的那一片冰的时候,她从学校里也从他的注意力中消失了。

  再狂热“革命”的红卫兵也逃避不了“上山下乡”的命运。艰苦的劳动绝不像“革命”那么痛快,他永远明白了这一点,代价是成了瘸子。

  返城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中,一名女同学忏悔地告诉他,其实当年不是他的同桌“出卖”了他。是那名和她特别亲密无间的女同学。他听了并不觉得内疚。他认为都是“文革”的过错。

  但是当他又听说,三十几年前,为了浇出一片滑冰场她严重冻伤的双手被齐腕锯掉了,他没法再认为都是“文革”的过错了。他的忏悔远远大于那名当年“出卖”了她也“出卖”了他的女同学。

  他顶怕的事就是有一天,一个没了双手的女人来到他的铁匠铺,欣赏着他的手艺说:“有一双手多好哇!”“请给我打做一只喷壶,我要用它在冬季浇出一片滑冰场。……”

  现在,他知道,他顶怕的事终于发生了。尽管不是一个没了双手的女人亲自来……

  每一只喷壶的打做过程,都是人心的审判过程。

  而在打做第十只,也就是最小的那一只喷壶时,铁锤和木槌几次敲砸在他手上。他那颗心的疤疤瘌瘌的数层外壳,也终于一层层地被彻底敲砸开了。他看到了他不愿承认更不愿看到的景观。自己灵魂之核的内容,人性丑陋而又邪恶的实证gān瘪着,像一具打开了石棺盖因而呈现着的木乃伊。他自己最清楚,它并非来自于外界,而是在自己灵魂里自生出的东西。原因是他的灵魂里自幼便缺少一种美好的养分——人性教育的养分。虽忏悔并不能抵消他所感到的颤栗……

  他非常想把那一只最小的喷壶打做得最美观,但是他的愿望没达到。

  曾有人要买走那十只喷壶中的某几只,他不卖。

  他一天天等待着他的“赎罪日”的到来……

  那条老街却在年底就被提前推平了。

  他十分幸运地得到了一处门面房,而且是里外两间,而且是在一条市场街上。动迁部门告知他,因为有“贵人”关照着他。否则,他凭什么呢?休想。

  他几回回暗问自己——我的命中也配有“贵人”吗?

  猜不出个结果,就不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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