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_周国平/毕淑敏/徐志摩【完结】(41)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毕淑敏 徐志摩

  我想我如果在这样一个夜晚打听到了那个军医的下落,我那位女友一定又会夸张地移动她漂亮的五官的。

  等了好一会儿没消息,我有些坐不住了。我对小殷说:“他们怎么吃那么长时间的饭啊,要不我们上手术室去看看?”小殷说:“我这儿走不开,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就在二楼。”

  我就上二楼去了。手术室黑着灯,显然手术已经完成了。可伤员送到哪去了呢?我想找个人问一下,却四下无人。

  我一间一间病房找,终于在走廊尽头,发现一个亮着灯的房间。我走过去,一个护士正好出来,我问:“今晚送来的那个小战士呢?”护士说:“就在这儿。”我进去,见小战士躺在chuáng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输血的,导尿的。让人看着心悸。chuáng边还趴着一个人,好像睡着了。

  这时一个老兵走进来。我问他:你们是××部队的吗?老兵说是。我又说,那么那儿有没有一个叫××的军医?老兵朝chuáng边那个人努努嘴说,他就是啊。他就是军医?我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吃惊地张大了嘴。老兵说:“对呀,去年才调到我们卫生队的。”

  我万分惊讶,或者说万分惊喜。尽管事先有一种预感,但真的不出所料时,我还是惊讶得有些心跳。这样巧合的事,是需要天意的。用我一个作家朋友的话说,是需要上帝插手的。我毫不掩饰我的惊喜,我说:“太巧了,我就是想找他呢!”老兵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我连忙主动介绍说:“我的一个好朋友和你们军医是同学,很多年没联系了,托我打听他呢,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老兵释然了,但并不和我一起惊喜,也许他觉得这很平常。他说:“原来是这样。等会儿他醒了我就告诉他。”

  他醒了?意思是我现在还不能叫醒他?我不解。老兵看出来了,说:“他太累了,刚才吃面的时候就睡着了。让他再睡一会儿。”这我相信,在我们说话的过程中,军医始终没动一下,睡得很死。可是,我真是想马上叫醒他。我留下一张条子,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和大概事由,还有女友现在的单位和电话,就离开了。我一再嘱咐老兵,他一醒来就告诉我,我要和他说个重要的事情。

  回到外科值班室,见小殷坐在炉子边上看着书,我马上就和她说了我的巧遇,小殷说这么巧?我说可不是,简直出乎我的预料。小殷在看一本材料,马上要考职称了。但她还是放下书来和我聊天,她说:“你女友和那个军医,他们谈过恋爱吗?”我说没有。

  “确实没有。准确地说,爱过,但没有谈过。”

  我忽然想到个问题,说:“小殷,我想问你个事儿,可能有点儿冒昧。”小殷说:“没关系,你问。”我说:“刚才你跟我说的那个冻伤的军医,原来你们在一起学习的时候,他喜欢过你吗?”

  小殷好一会儿没说话,说出来的却是答非所问。她说两个人都在西藏,成家以后麻烦太多了。我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仍期待着她再说点什么。“对孩子特别不好。”她又说。我仍没有说话。“如果不是我们家反对的话,我们就结婚了。”她终于说。

  这似乎在我的预料之中。我说:“那你看到他冻伤的时候,怎么想?”

  “我有些后悔。”小殷说,“也许他和我结婚,就不会冻伤了。”

  “为什么?”我问。

  她说:“不为什么,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我看出了她难过,尽管她的语气很平静。我没再说话。心里也难过起来。我忽然想,在这样一个chūn寒料峭的夜晚,我竟一下遭遇两个军医的爱情故事,尽管我前面说,我喜欢爱情故事,但并不排除我会为爱情难过。

  我不是个坚qiáng的人,难过的时候我总想逃避。可我不知该怎样逃避。

  也许我只能逃开这个话题了。

  我说:“刚才我上去,看见那个受伤的小战士浑身插满了管子,他脱离危险了吗?”小殷说:“眼下生命危险倒是没有了,但很惨。”我问:“怎么了?是不是要成残疾?”她叹息说:“还不是一般的残疾,他把睾丸压碎了,也就是说,他这辈子再也不能生育了。也不能如常人那样过性生活了。”

  他这样,他才19岁啊,就在突然之间改变了一生的命运。他还能遭遇爱情吗?他的父母还有别的孩子吗?当他醒来之后,发现这一切时,会是怎样的心境呢?

  我发现本来我是想逃避难过的,但却陷进了另一个难过。这一回无处可逃了。

  小殷见我不再说话,以为我困了,就说,你去睡一会儿吧。我看看表,凌晨一点半的样子。我说算了。她说:“去吧,那边有个我们平时休息的房间,白天是向阳的,不太冷。我给你找两chuánggān净被子,你可以睡上几小时,7点钟我叫你。”

  她这么一说,我还是真困了,连打了几个哈欠,眼泪也出来了。我说:“那我就去睡会儿。如果军医来了,你就叫我。”小殷说好的。

  脚上暖着小殷给我灌满了热水的输液瓶,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嘈杂声。我拉开灯看表,7点多了,不明白小殷为什么没有叫我。我连忙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去,见小殷一如我睡前的样子,坐在值班室里看书,好像我离开的只是一瞬间。

  她抬起头看见我,说:“怎么起来了?我还想让你多睡会儿呢。”我说:“你一直在看书?不困吗?”她说习惯了。我忽然想起,问:“那个军医呢?还在睡?”小殷说:“不知道,他一直没来过。”我觉得不对劲儿,马上咚咚咚地跑上楼去了。

  跑到那间特护室,我看见那个小战士仍插着各种管子躺在那儿。但守在他身边的已不是军医,而是那个老兵了,我连忙问:“你们军医呢?”“走了,4点钟走的。”我大吃一惊,怎么走了呢?他不知道我要找他吗?老兵说:“知道,我告诉他了。”“你把我的纸条给他了吗?”老兵说给了。

  我很失望,怎么会这样?早知道如此我就不睡觉了。

  老兵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说:“喏,这是他留给你的。”我连忙接过,打开看,上面是龙飞凤舞的一行字:对不起,作家,来不及和你见面了,我必须8点以前赶回部队,没其他医生了。谢谢你,我会和她联系的,也请你把我的电话和地址转告给她。

  我想,总算留下了电话和地址。

  我放好纸条,走过去看小战士,看这个19岁就遭遇了重大挫折的孩子。不知是不是麻药的作用,此刻他的脸上毫无痛苦的表情,安详,平和,充满稚气。我心里默默为他祈福着,然后默默地离开了病房。

  太阳升起来了。尽管是在西部,太阳还是升起来了,把天地照得通明。1998年5月28日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了。这个夜晚发生了多少我没有想到也无法重复的事情啊。但在这之后,一切依然那么平静。

  我走出医院,到街上的邮局给我远在北京的女友发了一张明信片。我简单地告诉她我昨夜的遭遇,最后我说,我是因为你才遭遇这个夜晚的,但这个夜晚对我来说,其重要性已经超过你了。我把一张小小的明信片写满了,然后意犹未尽地丢进了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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