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钱理群

  这背后仍是一个“看。被看”的模式。鲁迅把他的描写的重心放在掌柜与酒客如何“看”孔乙己。于是,我们注意到小说始终贯穿一个“笑”字——

  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

  ……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孔乙己已经失去了一个“人”的独立价值,在人们心目中他是可有可无的,他的生命的惟一价值,就是成为人们无聊生活中的笑料,甚至他的不幸也只是成为人们的谈资。——这正是鲁迅对孔乙己的悲剧的独特认识与把握。

  因此,在小说的结尾,当我们看到孔乙己“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时,是不能不感到心灵的震撼的。并且不禁要想:究竟是谁“杀死”了他?——鲁迅在同时期写的杂文中,正是这样写道:中国的看客是“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12〕

  但鲁迅还要进一步追问:孔乙己是怎样“看”自己的呢?于是,我们又注意到这一句介绍:“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惟一的人。”孔乙己不肯脱下“长衫”是因为那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因此,面对酒客的嘲笑,他争辩说:“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并大谈“君子固穷”,也就是说,他要qiáng调自己是“读书人”,是有身份的人,是国家、社会不可缺少的“君子”。鲁迅于是发现了:孔乙己的自我评价与前述社会大多数人对他的评价,也即孔乙己的实际地位之间,形成了qiáng烈的反差。——在鲁迅看来,这也是孔乙己的悲剧所在。而我们却要问:这样的悲剧难道仅仅属于孔乙己一个人吗?

  现在,我们终于明白:鲁迅为什么要选择“小伙计”作为叙述者。小伙计的特殊性在于,他既是酒店的一个在场者,又是一个旁观者;他可以同时把“被看者”(孔乙己)与“看客”(掌柜与酒客)作为观察与描写的对象,可以同时叙述孔乙己的可悲与可笑,掌柜与酒客的残酷与麻木。于是就形成了这样的关系:孔乙己被掌柜、酒客与小伙计(叙述者)看,掌柜、酒客又被小伙计看。

  但进一步细读小说,我们又发现了小伙计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他与孔乙己、掌柜、酒客关系的微妙变化,以及他的角色的相应变化。开始,他确实是一个不相gān的旁观者,但随着不断“附和着笑”(这是掌柜允许,甚至鼓励的),他的内心自我感觉与对孔乙己的态度,就逐渐发生了变化,终于出现了小伙计与孔乙己的这场对话:孔乙己既想在孩子面前炫耀一番,以获得些许慰藉,又不无好意地要教小伙计识字;而小伙计呢,开始心里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继而“懒懒的答他”,最后“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这位天真的小伙计就这样被酒客和掌柜同化,最终成为“看客”中的一个成员。——这也是小伙计自身的悲剧。于是,我们发现:在小伙计的背后,还有一个“隐含作者”在“看”,不仅冷眼“看”看客怎样看孔乙己,而且冷眼“看”小伙计怎样看孔乙己和看客,构成了对小伙计与掌柜、酒客的双重否定与嘲讽。

  同时发现的是,我们读者自己,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自身立场、态度、情感的变化:开始,我们认同于叙述者,对孔乙己的命运采取有距离的旁观的态度;随着叙述的展开,隐含作者,他的眼光、情感逐渐显现、渗透,我们读者就逐渐与叙述者拉开距离,而靠拢、认同隐含作者,从孔乙己的可笑中发现了内在的悲剧,不但对掌柜、酒客,而且对小伙计的叙述也持批判、怀疑的态度,引起更深远的思考,甚至自我反省:我怎样看待生活中他人的不幸?我是不是也像小伙计这样逐渐被“看客”同化?——这也正是鲁迅的目的。

  如果说,《示众》的“看。被看”的模式相对明晰、简略,那么,在《孔乙己》里,就形成了一个复杂结构:先是孔乙己和掌柜、酒客之间,也即“小说人物”之间的“看。被看”;再是“叙述者”(小伙计)与小说人物(孔乙己、掌柜、酒客)之间的“看。被看”;最后是“隐含作者”与叙述者、小说人物之间的“看。被看”。实际上,“读者”在欣赏作品的过程中,又形成与隐含作者、叙述者、小说人物之间的“看。被看”。在这样的多层结构中,同时展现着孔乙己、酒客与掌柜、小伙计三种不同形态的人生悲喜剧,互相纠结、渗透、影响、撞击。作者、叙述者、人物与读者处于如此复杂的关系中,就产生了繁复而丰富的情感与美感。但我们感到惊异的是,全篇的文字却极其简洁,叙述十分舒展,毫无bī促之感。——鲁迅自己也说,他喜欢这篇小说,就因为它“从容不迫”。〔13〕这样寓“繁复”于“简洁”之中,寓“紧张”于“从容”之中,确实是一个很高的艺术境界。

  我们还想qiáng调一点:《孔乙己》所提供的是“看。被看”模式的一种类型,其特点是处于“被看”地位的是下层社会的不幸的人,这是鲁迅最为关注的,他说过他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14〕而“看客”现象正是这“病态社会”的一个重要方面,它加深了不幸者的“病苦”,这就自然成为鲁迅表现下层人民不幸命运的小说的重要内容。《孔乙己》之外,还有《祝福》、《阿Q正传》诸篇。这里再略说几句。

  请读《祝福》里的这段描写:祥林嫂的阿毛不幸被láng吃了,她到处向人倾诉自己的痛苦;人们如何反应呢?

  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这些乡下老女人“特意寻来”,与《示众》里的胖小孩、胖大汉们赶去看白背心一样,都是“看客”,是在无聊的生活中来寻求刺激的。请注意“故事”这两个字:她们根本不关心祥林嫂的不幸,不去体察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内心的痛苦,尽管她们自己也是母亲,但她们已经麻木了,现在需要的是把他人的不幸当作供消遣的“故事”来听,径直说,她们是来“看戏”的:一面将祥林嫂痛苦的叙说、呜咽,都当作演戏来鉴赏;一面自己也演起戏来:“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又“叹息一番”,其实就是表演“同情心”,以获得自我崇高感,终于“满足”地去了:她们本也是不幸的人,也有自己的真实的痛苦,但已在鉴赏他人的痛苦的过程中得到宣泄、转移,以致遗忘,那无聊的生活也就借此维持下去,在“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的不死不活的状态下苟活偷生。〔15〕但她们也还在“纷纷的评论”着,要充分地“利用”祥林嫂的不幸,做鲁迅所说的“饭后的谈资”。〔16〕如果可利用的价值也丧失了呢?于是就有了这样的触目惊心的事实与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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