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盲区_石钟山【完结】(59)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指导员躺在chuáng上,满腹心事的样子,久久不能入睡,他不停地吸烟,一会坐起一会躺下,李胜明不好意思先睡,也陪着指导员。

  他没话找话地说:嫂子这人挺好的,念过书,字也写得好看。

  指导员就无声地叹口气。

  李胜明的脑海里不知为什么闪现出月娥的影子,他不明白指导员为什么要叹气。他又想起白天看报纸时,哑女问他的话。他便问:指导员,你说真的要打仗么?

  指导员愣了一下,弹了弹烟灰说:真要是打,那就好了。当兵为的是啥?献身疆场,保卫祖国是头一条,也不枉活了一世。

  李胜明就说:那是。想了想又说:嫂子想生个孩子呢。

  指导员就显得很烦躁,他悲哀地叹了口气。

  李胜明便不说话了,躺在chuáng上呆呆地想,他又一次想到了月娥,他也不知这一段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总是没缘由地想起月娥。

  指导员最后还是躺下了,指导员睡得并不踏实,他不时地起chuáng走出去,过一阵又回来了。李胜明不知道指导员这是怎么了。

  6

  田壮收到张芳的一封来信,信中说,高聋子死了。

  高聋子死之前没有一点迹象,他本来好好的。早晨吃完饭后,他坐在荣军院的小松树林里,照例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高聋子每次听收音机,都把音量调到最大,并且放在耳边,其他一些老军人也聚在他的身边,一起收听新闻联播。

  高聋子就听到了某国当局反华的种种行径,新闻还说,某国部队开枪开pào打死打伤我边民多少多少。高聋子就大声疾呼王八犊子,没良心的东西。高聋子似乎还想咒骂些什么,没有来得及骂出口,便一头栽倒在地,昏迷了过去,人事不省。高聋子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医生说是脑出血。

  田壮读到这一消息,他的浑身不停地颤抖,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把高聋子当成自己的父亲。他又想起小时候,他跑到荣军院里,坐在高聋子的腿上,一遍遍听着那些久远的战争故事。高聋子无儿无女,从朝鲜战场上回来,就住进了荣军院,他也喜欢老排长留下的这个孩子。荣军院每逢过年过节总要发一些好吃的,高聋子舍不得吃,总是等着田壮来,让他把这些东西拿回去。高聋子经常摸着他的头,看着一天天长大的田壮,嘴里喃喃地说:要是老田在该多好啊。

  田壮渐渐大了,他不仅把高聋子当成了亲人,每次看见高聋子便让他想起父亲,那个他在照片上见过的瘦瘦的挎着短枪的志愿军排长。每次感到孤独无依的时候,他一见到高聋子,心里便踏实了。高聋子是他依傍的一棵树,此时,这棵树猝然倒下了。

  田壮又想起当兵前,因为父亲身份不明,高聋子带着一帮老军人走进政府大院为自己讨个公道。终于成功了,他顺利地来到了部队。一晃三年了,他没有忘记高聋子。高聋子不识字,他无法给他写信,每次写信都是写给张芳,结尾处都让张芳代问高叔叔好。张芳每次写信也总是把高聋子的叮咛写在信里,他思念着这位老兵,他想,有一天回到山镇,去看望他。他还没有见过自己穿军装的样子,他想告诉他:他长大了,已经是班长了,还有上唇刚冒出的胡须。田壮要让高叔叔看一看,昔日他眼里的孩子已经是个大人了。他这样想时,觉得是一个孩子在向父亲显示自己的成熟,高叔叔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替父亲高兴。可是,这一切高叔叔都没有看到。

  田壮读完了张芳的信后,跑到机场空旷的草地上,大哭了一场。他的心里苍凉而又悲哀,大哭一场之后,心里觉得好受了一些。他来到军人服务社买了一些纸,趁晚上没人时,他躲在连队院外的角落里把纸烧了,他跪在那堆点燃的纸前,嘴里一遍遍说:高叔叔走好哇。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高聋子站在他身旁,手抚着他的头说:孩子,你真的长大了。当兵就是为了打仗,你爹是个好样的。他哭了,在梦中哭醒了。醒来之后,他便久久地睡不着了。他又一次想到了母亲张香兰,从离家到现在,他一次也没有给她写信。她却不时地求人给他写信,每次信中都说:孩子,在外面可要当心呐,自己要学会照顾自己,妈没啥本事,能把你拉扯大,也算对得起你爹了,你爹临走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能为他生个儿子,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你现在又到了部队,妈只有一个盼头,希望你有个出息,我知道,在家时你就恨妈,妈不怪你,有一天等你有了儿女,你会明白的。有空就给妈写封信,不写也没啥,只要你好,妈就放心……

  他每次读了母亲的信,心里都不是个味,他恨母亲,因为母亲的名声,使他在同学老师面前抬不起头来,他还记得上小学三年级时的那年冬天,清早出门的时候,他看见雪地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张香兰是大破鞋,田壮是大破鞋的儿子。他知道这字是谁写的,因为昨天他和班里叫“二嘎”的小伙伴吵了一架,今天一早,二嘎就来报复他了。他几脚踏平了雪地上那行字,疯了似地向学校跑去,刚进教室他就看见了二嘎,二嘎正在和几个同学说着什么,看见他进来便不说了,只听见“轰”的一声大笑。那一次,他不要命了似的冲向了二嘎,他把二嘎按在身下。后来二嘎哭了,一边哭一边说:你妈张香兰就是个大破鞋,一帮同学也在一旁起哄。以后他家的院墙上,经常出现抽象的图画,它们出自几个恶作剧的同学之手,画的是一个长头发女人,手里牵着一个男孩,旁边是一个屁股很大的男人,画旁还分别写有每个人的名字,最后是一排字:张香兰是个破鞋。“破鞋”这一字眼,对这些孩子们来说既神秘又刺激,他们朦胧地知道,只有坏女人勾引坏男人才叫“破鞋”,他们觉得一遍又一遍地说“破鞋”这一字眼,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于是,这群恶作剧的孩子,便想尽一切办法,通过不同手段来宣泄他们心中那份神秘的快感。

  田壮恨那些恶作剧的同学,更恨自己的母亲,这一切都是母亲给他带来的。他用不理母亲,不叫母亲的方法来抗议张香兰。他每次离家出门或进门,都怕看到自家的院墙。随着年龄的增长,小伙伴们不再和他开这样的恶作剧的玩笑了,但他的心里已深深地根植下了这种仇视。不仅仇视同龄的伙伴,更仇视母亲张香兰。

  他曾问过张芳:你为啥愿意和我坐一桌。

  张芳说:你爸是当兵的,我爸也当过兵。我爸说当兵的人都是好人,当兵的孩子也是好孩子。

  张芳这一句话,让他感动了许久。也许就是为了那句话,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有自卑感,惟在张芳面前他没有这种感觉。那时张芳隔三差五的,经常把家里带来的一些糖果送给他,他每次都默默地接受了。

  上了初中以后,他和张芳的关系一下子变得朦胧起来。每到新学期,仍要调换座位,这时,俩人都不自觉地走到一起。上课的时候,他们的身体有时会不自觉地碰在一起,他望她时,她的脸红了,他觉得自己的脸也在发烧。那一阵子,有同学在私下里传言:田壮和张芳在搞“对象”。俩人无意听了这种传言,都感到很不自在,当两双目光再对视时,都匆匆逃也似地避开了。他们都控制着自己尽量不使身体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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