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盲区_石钟山【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每到冬天,他都要有几次这样的举动,每到这时,山镇人们就像观摹一台jīng彩演出一样,来观赏张断指的冬泳。他的这种举动,使人们惊讶得直喷嘴,他穿好衣服后,在人们的惊叹声中,一边往嘴里倒那瓶剩下的“高梁烧”,一边旁若无人地走去。

  每年他不游几次冬泳,就感到浑身无力,接连不断的感冒会折磨得他面huáng肌瘦,他爱上了冬泳,就像染上了吸食鸦片,使自己不能自拔。

  那一年,陈平一伙孩子来到公园的湖面上溜冰,陈平掉进了冰dòng中,刚开始还能手脚并用地在冰dòng里挣扎一番,最后就被水流冲走了,受惊的孩子们叫喊着跑散了,正赶上张断指来到公园里冬泳,他来不及做准备活动,一边往冰dòng那儿跑,一边脱衣服,他一个猛子扎到了冰dòng中,在水里终于摸到了陈平,后来他又摸到了冰dòng口,他爬上冰面,马不停蹄地把陈平扛在肩上,然后一圈圈地在冰面上疯跑,一直跑到陈平的嘴里吐出了喝下去的水,陈平终于缓过这口气,“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陈老师夫妇得知消息后,早来到了现场,眼看陈平得救了,他们齐齐地给张断指跪下了,他们感动得痛哭流涕不知说什么好。张断指把陈平的衣服脱光,又照准陈平的光屁股,响亮地打了两巴掌,陈平的哭声更响亮了。他又抓过酒瓶子。qiáng行给陈平灌了两口“高梁烧”,这才把陈平还给父母。

  那件事没多久,陈老师夫妇带着陈平买了很多礼品去张断指家感谢。张断指在家里正大口地喝酒,看到陈老师夫妇上门感谢,有些恼火,并一再qiáng调不收这些东西。陈老师夫妇不知说什么好,张断指就说: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儿子,我看这小子,日后一定错不了,就让他做我的gān儿子吧。

  当下陈老师夫妇就让陈平给张断指磕了头。陈平从那以后有了这样一个gān爹。

  张断指喜欢孩子,尤其喜欢男孩。张断指结婚晚,早年只顾打仗了,便把生儿育女的事给耽误了,老婆比他还要大上五岁。他们夫妇千辛万苦地好不容易生下了张芳,他做梦都想得一个男孩,结果却生了个丫头。他不甘心,那时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他想再接再励地生几个,生不了一个排生一个班也行,不知是他老婆的原因,还是他的原因,反正再也没有成功过。他心里就生出许多遗憾。

  他认了陈平,就真的把陈平当成自己儿子一样看待了。刚开始陈平小,不太懂事,不知为什么,陈平非常害怕这个gān爹,他一见到gān爹便吓得没命地跑,张断指就在后面没命地追,追上了便把陈平抱在怀中,用满是胡碴的脸在陈平的小脸上乱扎一气。

  扎完了他就牵着陈平的手去寻卖冰糖葫芦的,陈平很不情愿地随在后面。但每次陈平都能吃上几串糖葫芦。

  下次再见到他时,陈平仍没命地跑,张断指仍追。

  十天半月不见陈平,张断指就想得慌,有时他去学校看陈平,有时gān脆就找到家里,每次看陈平从不空手,总要买一些好吃的。这样一来陈老师夫妇就感到很过意不去。隔三差五的,他们会带陈平到gān爹家坐一坐。后来陈平慢慢大了,他不仅知道张断指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且也感受到了gān爹对他的亲近,也就在心里接受了这份亲情。

  陈老师夫妇是个有心人,逢年过节时,总要买上两瓶酒,让陈平送给gān爹。陈平每次去总要在gān爹家呆上半天,不仅吃饭,而且每次回来从不空手而归,不是几尺布让他做衣服穿,就是小孩吃的玩的。陈老师夫妇就暗自对陈平说:到什么时候也别忘了gān爹的恩情。

  张断指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张芳,从来没有这么偏爱过。张芳在家里像棵没人侍弄的小草,自然而又随意地生长着。她有些嫉妒陈平,每次陈平去,她总是躲得远远的。在学校里见到陈平,她从不和他说话。陈平在心里把张芳看成了自己的妹妹,张芳每次受到别人欺负,他总是打抱不平。可张芳却不领陈平的情。

  陈平大一些的时候,他仍不时地去gān爹家走动,可他再也不收gān爹的馈赠了。只有那顶军帽例外,他收了gān爹送给他的军帽。

  他对gān爹说过自己想去当兵。

  gān爹说:当兵好是好,可当兵不打仗也没啥意思。

  这是陈平几年前和gān爹的对话。

  陈平对自己当兵充满了信心,他担心的是白晔。

  这天田壮和张芳把从菜场拾回的白菜叶扔给那头猪吃。猪一边香甜地吃着,一边感激地望着两个人。田壮一边把菜扔到猪面前一边说:李胜明你多吃点。张芳站在一旁就抿着嘴笑。

  这时李胜明就来了,李胜明看到了猪,看到两个人,突然就蹲了下去,眼泪也随着流了下来。田壮忙走过来,拍着李胜明的肩头说:咋了?你妈发丧完了?

  这么一问,李胜明的眼泪流得更欢畅了,他压抑着自己,不使自己大声痛哭起来。

  田壮和张芳见李胜明这样便都有些慌,田壮就着急地说:到底发生了啥事?

  李胜明满脸泪水地说:这下可苦了我爹了。

  两个人仍不解,疑疑惑惑地望着李胜明。李胜明便一边流泪,一边说出了自己的事。

  母亲死了,李胜明和父亲都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这种轻松远远大于失去亲人的悲伤。发丧了母亲,屋子里一下子空dàng了起来,父亲坐在chuáng沿上吸烟,李胜明蹲在地上。

  父亲闷着说:你妈去了,再用不着人为她煎药、洗衣了。

  李胜明就想到了那些辛苦而又忙乱的日子,他望了眼父亲身后那张空dàngdàng的chuáng,便想起了昔日整天卧在chuáng上的母亲。心里一热,泪水就涌了出来。

  父亲又说:咱们借了村人那么多钱,这辈子你爹怕是还不上了。

  李胜明低下头,在衣兜里抠了烟沫卷烟,手却抖得半晌卷不起那烟。

  父亲说:以前村人不好意思上门讨债,那是看着病人的面子,如今你妈去了,怕日后咱家推不开门哩。

  李胜明终于把烟卷好了,深吸了一口,这回他平稳了下来,很清晰地说:过几天我就到生产队做工,咱们还人家的钱。

  父亲半晌没有说话,却滴下了两滴浑浊的泪。李胜明终于看见父亲哭了,母亲去时他没有看见父亲流泪,现在父亲终于哭了,李胜明的心便一颤一颤的。

  父亲说:你爹、你爷在这田里做了这么多年活路,结果还不是欠下一身的债,你再做上一辈子,怕也还不上这笔债哩。

  父亲说到这“嗬嗬”地哭了,一双粗糙的老手捂住了脸。

  李胜明在那一瞬问想了许多,他想起了爷爷、父亲、村人们,还有土里刨食的祖祖辈辈。

  父亲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地说:我想好了,你还是去当兵吧,走得远远的,这辈子别像你爹这样……

  父亲说不下去了,一双粗糙的手在脸上抹着。

  父亲还说:咱家几代人,就数你有文化,你要是没有个出头之日,我对不起你死去的妈哩!

  父亲终于说不下去了,他走到门外,背着手立在院中,父亲似乎想找点什么事gān,又似乎没有想好,他就那么恓惶地在院内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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