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说昆曲_白先勇【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白先勇

  第一部分序(4)

  为了从根本上复兴昆曲,新世纪伊始,白先勇又将对昆曲的弘扬,落实为再造一个“原汁原味”的昆曲样本─青chūn版《牡丹亭》。所谓“原汁原味”的样本,是指昆曲原本发源于苏州(昆山),昆曲悠扬绵远的唱腔和吴侬软语的道白,由苏州的昆剧团来表演当然最地道─这是一层意思,更深一层的意思则是指保有昆曲的原有特色,而拒绝任何有损昆曲的“创新和改革”。至于“青chūn版”,则是要用jīng美、漂亮、青chūn来表现《牡丹亭》中杜丽娘和柳梦梅的青chūn爱情,使他们的这段挣脱束缚、感动鬼神、超越死亡的爱情充满青chūn的魅力和活力,以吸引年轻的观众。为此,在演员的挑选上,白先勇力排众议,启用新人沈丰英、俞玖林担纲主演。为了提升年轻演员的艺术水准,保证青chūn版《牡丹亭》的艺术质量,白先勇又请来了昆曲大师汪世瑜、张继青作为艺术指导,手把手地为青年演员教戏、说戏。为了让昆曲艺术代有传人,延绵不绝,白先勇又力促老一辈昆曲大师收徒授艺,让年轻演员行跪拜大礼,使昆曲的薪传获得礼仪的约束和师承的保证。这样,在打造青chūn版《牡丹亭》的过程中,既排出了一出jīng品大戏,又培养锻炼了新人,还使昆曲的传承拥有了师生关系的“合法”性,可谓一举数得。

  看到青chūn版《牡丹亭》正日趋完美,白先勇深感欣慰。为了这出戏,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往返奔波于海峡两岸,从剧本的改编,到演员的挑选,从场地的落实,到经费的筹措,巨细靡遗,殚jīng竭虑,为的就是要打造出一个他心目中理想的《牡丹亭》。白先勇从个人对昆曲的欣赏,到大力宣扬推广昆曲,再到制作这出大戏,经历了他昆曲情缘的另一个三阶段。其中的所有努力,说到底是为了圆他的一个梦想:当二十世纪以来中华文化在西化làngcháo面前节节败退、自卑自弃的时候,昆曲这个中国文化后花园中“jīng品中的jīng品”,应该可以成为华夏儿女重新找回文化自豪感和自信心的有力凭证─昆曲情缘的背后,深隐着的是白先勇对传统文化现代命运的思考和回应。

  悠扬的笛声已经响起,青chūn版《牡丹亭》的大幕就要拉开,让我们和白先勇一起,赏心、乐事,看昆曲姹紫嫣红开遍。

  (作者为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第一部分

  第一部分第1章 转调货郎儿(1)

  【转调货郎儿】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抵多少凄凉满眼对江山。俺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的把天宝当年遗事弹。

  长生殿·弹词

  这次重回上海,最令我感动的一件事就是看到了上海昆剧团演出的全本《长生殿》。远在一九八一年,我从报上便看到一则消息:“昆曲传习所”“传”字辈的老先生们聚集苏州,纪念“昆曲传习所”成立六十周年,一群七八十岁的老先生粉墨登场,在忠王府盛大演出。十年“文革”,中国的“戏祖宗”差点灭了种。这些“传”字辈的昆曲耆宿不辞劳苦重上红氍毹,就是为着振兴昆曲,拯救昆曲于不坠。当时我看到这个消息,便许了愿,有朝一日,重返大陆,一定要好好去看几出我梦寐以思的水磨调。这次趁着到上海复旦大学讲学,总算如愿以偿。那晚我是跟了复旦教授陆士清、林之果夫妇一起去的,林之果曾任“上昆”中文老师,“上昆”成员多半是她的学生,从她那里,我也了解到“上昆”的一些历史。过去,《长生殿》折子戏经常在大陆演出,但演全本,则是头一遭,真是千载难逢。

  上海的昆曲是有其传统的,一九二一年“昆曲传习所”成立,经常假徐园戏台演出,徐园乃当年上海名园,与苏州留园可以媲美。传习所子弟皆以传字为其行辈,一时人才济济,其中又以顾传、朱传茗为生旦双绝。后来徐园倾废,传习所一度改为“仙霓社”,然已无复当年盛况。顾传早弃歌衫,去了台湾。一九八二年我在加州大学柏克莱校区放映《游园惊梦》舞台剧录像,座中有位老太太前来观赏,原来是顾传的夫人张元和女士,张氏一门jīng娴曲艺,她的两位妹妹张兆和(沈从文夫人)、张充和皆为行家。抗战胜利伶界大王梅兰芳到上海公演,假上海美琪大戏院一连四天昆曲,戏码贴的是《刺虎》、《思凡》、《断桥》,还有《游园惊梦》,上海昆曲界再度掀起高cháo,据说黑市票价卖到了一根huáng金。那次我也跟着家人去看了,看的是《游园惊梦》,由昆生泰斗俞振飞饰演柳梦梅。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昆曲,我才十岁,一句也听不懂,只知道跟着家人去看梅兰芳。可是《游园惊梦》中那一段【皂罗袍】的音乐,以及梅兰芳翩翩的舞姿,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那恐怕就是我对昆曲美的初步认识吧。美琪大戏院在戈登路(现江宁路)上,从前是上海的首轮剧院,专演西片的,那次大概破例。我记得美琪的正门是一弯弧形的大玻璃门,镶着金光闪闪的铜栏杆,气派非凡。带位是一些金发的白俄女郎,剧院中禁烟,她们执法甚严,有人犯规,倏地一下手电筒便she了过去。这次我特地重访美琪,舞台上演的是杂技比赛,几个边疆民族团体演出异常jīng彩。美琪旧掉了,破掉了,据说“文革”时候一度改成“北京戏院”,最近上海人又改了回来,而且把英文名字也放回原处,霓虹灯闪着majestic theatre;大光明、国泰的英文名字也统统回了笼:grand theatre、cathay theatre,而且还是英国拼法,上海人到底是有点洋派的。 2/26 首页上一页12345678下一页尾页

  第一部分第1章 转调货郎儿(2)

  上海昆剧团成立于一九七八年,前身是上海青年京昆剧团,主要成员是昆剧大班(一九五四年入学)、昆剧二班(一九六一年入学)的毕业生,他们在表演上曾得俞振飞以及传字辈老师傅悉心传授,底子深厚,行当齐全,生旦净末丑,个个独当一面,是最整齐的一个昆剧团。我看到他们一张照片,是大班的,由五十多张小照拼成“昆曲”两个字,每张小照都是一个十一二岁孩子的头,那是他们的入学照,现在大班是剧团的中坚,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大班一九六一年毕业,正当冒出头走红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来了,昆曲禁演,成员风流云散,有的唱样板戏跑龙套去了,有的下放劳动。十年离乱,天旋地转,大部分的成员居然又重聚一堂,登上舞台,把他们的绝活,呈现在观众面前。大班入学时,第一出学的就是《长生殿》的开场戏《定情》,三十多年后,这一批饱历忧患的艺人终于把《长生殿》全本唱完,大唐盛衰从头演起,天宝遗事细细说来。团长华文漪饰杨贵妃,华文漪气度高华,技艺jīng湛,有“小梅兰芳”之誉。当家小生蔡正仁饰唐明皇,扮相儒雅俊秀,表演洒脱大方,完全是“俞派”风范。两人搭配,丝丝入扣,举手投足,无一处不是戏,把李三郎与杨玉环那一段天长地久的爱情,演得细腻到了十分,其他角色名丑刘异龙(高力士)、名老生计镇华(雷海青)都有jīng彩表演,而且布景音乐灯光设计在在别出心裁,无一不佳,把中国李唐王朝那种大气派的文化活生生地搬到了舞台上,三个钟头下来,我享受了一次真正的美感经验。昆曲无他,得一美字:唱腔美、身段美、词藻美,集音乐、舞蹈及文学之美于一身,经过四百多年,千锤百炼,炉火纯青,早已达到化境,成为中国表演艺术中最jīng致最完美的一种形式。落幕时,我不禁奋身起立,鼓掌喝彩,我想我不单是为那晚的戏鼓掌,我深为感动,经过“文革”这场文化大浩劫之后,中国最jīng致的艺术居然还能幸存!而“上昆”成员的卓越表演又证明昆曲这种jīng致文化薪传的可能。昆曲一直为人批评曲高和寡,我看不是的,我觉得二十世纪中国人的气质倒是变得实在太粗糙了,须得昆曲这种jīng致文化来陶冶教化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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