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那_迟子建【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陈林月的哥哥陈林庆按照父亲的吩咐将两铺火炕烧得烫手。陈守仁说只要有一点办法,就不能眼看着鱼烂掉,他说未沾上盐的鱼可以用淡碱水卤一遍,然后放在火炕上烘烤。只是这一来屋里的气味更难闻,而且人没了睡处,得在空地上另搭木板chuáng。

  我帮着陈林庆冲碱水,然后将收拾好的鱼放入碱水中。陈林庆说这样烘gān的鱼虽然不腐,但吃起来有股涩味,“知道的是吃鱼,不知道的以为啃的是柴火棒。” 他这样评价说。陈守仁就远远地啐了儿子一口说:“这世上要有这么好的柴火棒让你天天啃,你还算烧了高香呢。”

  那两铺火炕一铺是铺炕席的,一铺则是糊上牛皮纸后又刷了天蓝色油漆的。铺炕席的炕最适合烤鱼,因为把炕席一卷就露出了砂土炕面,鱼的水分很容易渗到炕面里。而刷油漆的则不一样,光滑的炕面不但不能很快吸收水分,还使它们演变成水蒸气,将玻璃窗蒙上一层水珠。陈守仁便埋怨儿子当时收拾自己的炕时只图美观,不重实际,若像他的那铺炕一样铺着炕席,这会儿多么方便。陈林庆便低声嘟嚷说: “这炕是睡人的,又不是专门烤鱼的,得人看着顺眼才是。”

  他们父子正斗着嘴,陈林月回来了。她看上去有些沮丧,看来是谈判失败。事后证明我的判断没错。陈林月一看见炕面上的鱼,就有些生气地说:“咱家怎么成了晒鱼场,为这点破鱼闻好几天的腥气,值吗?”

  “我不能眼看着鱼一点点烂掉,不然打它回来做什么,还不如让它们回到江里呢。”陈守仁说。

  “古老师好不容易来咱家做一回客人,咱让腥气天天熏她,真是过意不去。” 陈林庆明白了妹妹心生怨气的缘由,所以插话说。

  我连忙为自己给陈家带来的不便表示歉意,并且说自己最喜欢闻鱼腥气,陈守仁这才摆脱窘状,对儿女们说:“人家是多么通情达理,哪儿像你们!”

  陈林月对我说,她找到马川立后说明了情况。马川立说他不可能说服父母狠杀盐价,如果陈家不介意,他会悄悄按原价为她买一些盐的。陈林月便生了气,指责他同父母一样褊狭可憎。马川立为此落了泪,不得已说出了实情。自从父母升高盐价后,他就在做他们的工作,劝他们做事别太惹怒众人,父母却一直骂他是个胆小鬼,成不了大器。马川立对陈林月说:“他们是我父母,我总不能因此杀了他们吧。”

  “那就让你家的盐放上个几十年,和你父母一起进坟墓吧。”陈林月说完这句话后就撤下马川立回家了。

  我陪陈林月去乡长家时见到了乡长的老婆。她的个子比乡长高半个头,眉心和下巴上各有一颗粗黑的痣,这使她的整个面部表情看上去带着一股凶气。女人的脸上长一颗痣会显得温柔而俏皮,人见人爱,而再多一颗痣尤其是多出的一颗痣又粗黑之极的话,就给人虎视眈眈的感觉了。她的额头很宽阔,眼睛略呈褐色,头发也是huáng褐色的。她见了我现出很警惕的神色,怪声怪气地问我在白银那能住几天,有没有因为水土不服而拉肚子?我告诉她我经常出现在黑龙江的沿江城市,很服它的水。她就鄙夷地撇了一下嘴说:“那是因为你没吃过烤鱼,没有喝过江水,要不你不拉肚子才怪呢。”好像我不在白银那病上一场,她就大失所望似的。乡长正帮着老婆用细铁丝来串鱼。银灰色的铁丝像闪电一样穿透鱼鳃,使得湿漉漉的鱼溅下点点水珠。鱼与鱼吊着身子紧紧相挨,仿佛它们在集体自杀。乡长说他们家已经把火墙烧得滚烫,一会就把串好的鱼拴到火墙上来烘烤。陈林月便说:“俺爸就想不出这样的好招,把家里的炕都腾给鱼了,人倒挤到地铺上了。”

  乡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说通川立那孩子了吗?”

  “说通了我还找你吗?”陈林月说。

  “我就知道会这样。”乡长说。

  “那你还让我去做什么?”

  “有一线希望咱也不能放过。”乡长尴尬一笑,对老婆说,“卡佳,给客人倒两杯茶来!”

  我愣了一下,这样的名字应该是黑龙江彼岸的女人才会有的,陈林月冲我眨眨眼,我便明白其中必有蹊跷。

  卡佳扔下手中的鱼,到灶间冲茶去了。很快她一手端着一碗茶走来,我和陈林月连忙迎上去各接过一碗。她对我说:“你要是消化不好就别喝这碗茶,这里的红茶放了快十年了,去年开chūn我晒茶时又让苍蝇给滤了一遍。”

  “别听她吓唬你。”乡长摆摆手笑了。

  可我却觉得胃肠一阵抽搐,看来卡佳的话奏效了。我放下了茶碗。

  这里的夫妻关系都很透明,他们说情话或者吵架从不忌讳有外人在场。他们开始为那一堆上等鱼该如何处理而争执不休。乡长建议将它们统统刳膛,然后同其它鱼一样串在一起放到火墙上烘烤,而卡佳则坚持鱼要体肤完好如初,等待鱼贩子上来收购。

  “你明天还等不来鱼贩子的话,等来的就会是一堆臭鱼!”

  “我不能让它们变成臭鱼!”卡佳心疼地看着那堆鱼说,“这么漂亮的鱼,臭了它就是我的罪过!”

  那信誓旦旦的模样,看来要是那堆鱼真腐烂变质了,她会毫不犹豫地为鱼殉葬的。

  我和陈林月从乡长家出来后她告诉我,乡长的老婆是三毛子——也就是俄裔第三代混血儿。卡佳的外祖父曾是中东铁路的一名建筑设计师,在哈尔滨与一位中国姑娘生下了卡佳的母亲。卡佳的母亲原来在哈尔滨教会学校当老师,九·一八事变后,卡佳的外祖父突然失踪,外祖母因思念成疾而死,卡佳的母亲便跟随一个手工艺人来到齐齐哈尔,他们在齐齐哈尔开了家铁匠铺,生下了卡佳,日子过得比较和顺。可是战乱不断,卡佳的父亲因为运一批铁器在昂昂溪的路上被日本人抓去做了劳工,不久便因饥寒jiāo迫而死去了。卡佳与母亲相依为命,她们开了个烧饼铺,勉qiáng维持生计。好不容易熬到日本人投降了,卡佳的母亲却突然得场bào病死了。才十二岁的卡佳被一个好心的饭铺掌柜给收养了,可是卡佳不喜欢齐齐哈尔这个城市,她就在二十二岁时偷偷地坐着小火车离开了那里,一路奔向大兴安岭,沿着塔河、十八站、十九站一路走来,最后来到了黑龙江畔的白银那。陈林月说,像她父亲这辈子人都记着卡佳初来白银那的情景。那是初秋时节,天已经很凉了,因为那一段yīn雨连绵,所以白银那终日缭绕在白雾里。有天傍晚,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正拢着火在江边打鱼,突然看见一个姑娘挽着个包袱从雾里款款而来。她衣着不整,一根长辫子直垂腰际,宽宽的额头,褐色的眼睛,肤色苍白,眉心和下巴上各有一颗粗黑的痣。现在的乡长、校长和陈林月的父亲等一伙人,看见卡佳时都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卡佳并不在意别人如何打量她,而是来到那堆火旁,将上面烤着的鱼顾自拿起来吃着,由于她吃得飞快,有一刻被鱼刺卡了嗓子,便捶胸顿足地在沙滩上噢噢叫着,后来陈林月的父亲递上个白面馒头,才把鱼刺随馒头送进肚里。吃过鱼,她低下头用手捧着黑龙江水,透彻地喝了一通,然后直起腰对着那群目瞪口呆望着她的男人会心一笑,说:“这里的鱼和水都这么好吃,这是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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