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那_迟子建【完结】(2)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社会文学] 《白银那》作者:迟子建【完结】

  迟子建是当代中国具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主要作品有《雾月牛栏》、《白银那》、《光明在低头的一瞬》,多次荣获“冰心散文奖”、“茅盾文学奖”等文学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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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1:冰排过后

  黑龙江在解冻时就像出鞘的剑一样泛出雪亮的光芒和清脆的声响。阳光和chūn风使得封冻半年之久的冰面出现条条裂缝,巨大的冰块终于有一天承受不住暖流的诱惑而訇然解体,奇形怪状的冰排就从上游呼啸而下。洛古河、北极村、大草甸子、兴安、开库康、依西肯、鸥浦直至呼玛和黑河这些沿江的村屯城市,无一不在回响着冰排游走时的轰轰声,仿佛上帝派驻人间的银色铁甲部队正在凯旋,而天庭也的确呈现出了一派迎接战胜者归来的喜洋洋的气息,无论昼夜都晴朗如洗,温柔的光芒四处飘dàng。

  白银那是黑龙江上游的一个小村子,也许因为它规模太小,也许因为它的地名过于美丽,它逐渐像一条鱼一样在地图上消失了。一些在多年以前曾经到过白银那的人想要故地重游时都不免对着地图发呆:白银那哪儿去了?这时候熟悉那一带渔民生活的人会慡朗地告诉你:“白银那还在,快去吃那儿的开江鱼吧,那里的牙各答酒美极了!”

  随着冰排而来的是无与伦比的泥泞。白银那的每一条小巷都淤泥遍布、水洼纵横,这当然也是解冻带来的结果。人们在走路时不得不贴着障子边窄窄的gān硬的土埂走,若是赶上腿脚不便和身体臃肿的人,这样走钢丝般的步态常常会使他们身体失衡,于是整个人就“噗”的一声栽倒在泥里,浑身上下被泥浆打湿。原想躲过泥泞不弄脏了鞋子,谁知因小失大,连衣服也脏透了。这样的笑料总能使觑见这一幕的小孩子们欢呼雀跃,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被泥泞愚弄的经历,他们像燕子一样步态灵巧,而且他们也不怕弄脏了鞋子,反正有家长们为他们洗刷。

  白银那小学的语文老师陈林月常常带领孩子们到江边来看冰排。沙滩还很凉,他们不得不蹲在那里望着江面。冰排在阳光下银光闪闪,晶莹剔透,有的敦敦实实的像熊,有的张牙舞爪的像狮子,还有的灵巧俊秀得像兔子。当然,大多数的冰块都像方方正正的盒子,孩子们便想象这盒子里装着许多神秘的东西,若是将它开启也许会蹦出花仙子、孙悟空、青蛙、海豹等什么的。

  孩子们对着冰排吱吱喳喳地叫着,逢着大冰块被旁边的冰块挤压而撞碎的时候,他们就跳起脚来欢呼。陈林月也很喜欢看大冰块被撞碎的那一瞬间,碎银般的小冰块四处飞溅,水面被激起无数朵水花,那才是人世间真正的珠光宝气呢。

  冰排缓缓地向下游奔流着,它们并没有在意它们经过的这个叫白银那的地方,它们甚至都没有大略看一眼这儿的小巷、栅栏、屋舍、校园的钟和沙滩上那一群目光充满渴望的孩子。它们哪里知道孩子们是多么想伏在它们身上,一起到沿江的大城市黑河走上一圈,看看那里的高楼、马路、戏院、百货商场、照相馆以及码头上往来的大型货轮。孩子们为此在观看冰排时就有了淡淡的心事。

  陈林月不仅白天来看冰排,入夜时也悄悄来到江岸。白天她和孩子们在一起,而晚上则是赴马川立的约会。他们肩并肩站在沙滩上,看着月光下江面上浮游的冰块。那时背后村落的灯火已经黯淡了,人语也寥落,他们能清楚地听到流水和冰块相互摩擦的声音,仿佛各种乐器在水面上làng漫地合奏着流làng。有一次他们看见一个长方形的巨大冰排孤单单地从上游缓缓而来,陈林月便说是爱斯基摩人的冰屋子被冲下去了,而马川立则脱口而出:“真像是一只冰棺材!人要是睡在冰棺材里,葬在江里有多好!”

  陈林月便因为这种不吉祥的比喻而搡了马川立一把,他趔趄着一脚伸进浅浅的水里,被冰凉刺骨的江水激得打了一个深重的寒噤,就势抱住陈林月让她赔他身上的热气。当然那热气很快就在拥抱中回到他身上。

  冰排消逝的第二天便来了渔汛。这是白银那人所没有料到的。因为黑龙江的鱼在最近十几年来一直非常稀少,不知是江水越来越寒冷呢,还是捕捞频繁而使鱼苗濒临死绝的缘故。人们守着江却没有鱼吃已经不是什么危言耸听的事了,而一条江没有了鱼也就没有了神话,守着这样一条寡淡的江就如同守空房一样让人顿生惆怅。白银那的渔民常常提着空网站在萧瑟的江岸上摇头叹息。人们不得不把更大的jīng力转移到种地和狩猎上。种地带给人的好处是始终如一的,而狩猎也同捕鱼一样变得音容渺茫,许多猎户一个冬天在林中穿梭,只能打下几只飞龙、灰免和狍子。想靠名贵动物的皮毛换点值钱东西的愿望也只能是南柯一梦。而政府一些保护珍奇动物的特别措施也不允许猎人轻易就能扣动扳机,这使得人们越来越觉得生活失去了光彩和韵味。虽然说白银那通上了电,一些人家还拥有家用电器,一家乡办企业正要从闺中出门,但老人们仍然觉得生活正在可怕地倒退。他们在冰排的震颤中回忆的仍是几十年前的渔船、灯火和huáng昏。他们逐渐地变得懒散、邋遢、灰心丧气,看人时表情漠然,目光呆滞,常常无缘无故地对一条狗或一只jī骂个不休。

  然而渔汛的的确确像死亡必然要光顾每一个人一样真实地降临了。它来得那么迅速,甚至都没有给人留下一点惊喜的时间,男女老幼便蜂拥着来到江岸上。这时候那些闲置多年的鱼网和渔船就显得漏dòng百出了。女人们埋怨男人没有保养好渔船,让它被虫蛀了,被yín雨沤得半朽了。而男人则责备女人没有及时补上已经脱了丝的鱼网。就在他们互相埋怨的时候,鱼群汹涌着顺流而下。

  陈林月的父亲陈守仁中风偏瘫,终年卧chuáng不起,听说来了渔汛了,便兴奋得直流口水。他吩咐儿子和女儿要彻夜鏖战在江面上,因为渔汛的上鱼高峰期都在夜半。每当孩子们把一桶桶鲜肥的鱼抬进家门时,他就两眼泛出电火花一样的光芒,挣扎着半仰在炕边斜着身子用剪刀来收拾鱼。每当他的手触到鱼光滑柔韧的身体时,都不由自主地惊叹:“多新鲜的鱼呀,多肥的鱼呀,多么好闻的腥气呀。”

  鱼很少有在撞网的一刻就气绝身亡的,它们的气息都很顽qiáng。所以别看满桶的鱼仿佛都已经死了,可当你刮它的鳞片时它的尾就会剧烈摇摆,便知它们半yīn半阳着。有时候它们已经全然失去了闪光的鳞片,而且被人抠掉了猩红的鳃,剖腹后内脏无一遗漏地倾巢而出。当你把这样一条刳好了的腹中空空的鱼扔在一边时,它却意外地又扬了扬尾巴,使你沉浸在收获的幸福之中的时候又顿生怜悯之情。

  陈林月在渔汛的第二天熬红了双眼去上课。当她走进校园时才发现这里静悄悄的。办公室没人,教室也没人,它们无一例外地上着锁。没有人在正常的上课时间敲响那口钟,所有的人都在为打鱼而忙碌着。陈林月心事重重地夹着教案回家时,父亲陈守仁就忍不住奚落她:“我叫你别耽误时间去学校吧,怎么样,一个读书的崽子都没有吧?谁像你这么死心眼,你知道吗,一斤鲜鱼在外面卖三十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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