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_迟子建【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哈尔滨的夏天,早晚凉慡,正午则很热。丢丢吃了一碗莲子白米粥, 坐在一个草蒲团上,倚着水果架子,查阅借来的几本关于旧哈尔滨舞场和 jì馆的资料,希望能从中发现半月楼的蛛丝马迹。如果这里曾来过显赫一 时的要人,哪怕是弗拉谢夫斯基这样的反苏反共的俄籍日jian,也算有过名 堂啊。她相信出入舞场的男人绝非等闲之辈。然而看来看去,一无所获。 正昏昏欲睡之时,一条伪满初期的《哈尔滨公报》的广告吸引了她的眼球:

  “塔头斯饭店,烹调西餐大菜,味美价廉,每晚八时以后,有音乐伴奏, 有西洋美女陪伴跳舞”。

  齐耶夫现在道里的红莓西餐店做大厨,他的几道拿手好菜,就是当年 塔头斯饭店的招牌菜。提起塔头斯,齐耶夫总是无限神往,慨叹生不逢时, 没有在那个年代的灶房里一试身手。丢丢没有想到,塔头斯那时经营的是 两种食物:食和色。难怪它声名远播。以食和色为招牌的饭店,在哪个年 代都会受宠啊。丢丢叹息了一声,睡意渐消,起身拿了一杯茶,重新坐下。 她怀中揽着的,除了纸页泛huáng的资料外,还有从敞开的房门溜进来的正午

  的阳光。丢丢喝了一口明前的绿茶,那微苦的清香就像一把素色的团扇, 带给她无边的清凉。

  二十年代,关于俄人在哈尔滨开的jì院,有如下记载:“俄娼窑,皆散 漫于道里各街,共计二十余家。其最下等者,在道里石头道街及买卖街, 共六七家。稍高者在斜纹街、地段街等处。华俄客人均行招街。各jì皆可 操半通式之华语。chūn风一度需大洋三元,夜宿则需七元。例外用费,一概 无之。街客和蔼,一视同仁,身体之清洁尤使雇主心安。”

  丢丢读到“chūn风一度”时,哑然失笑,心想那个时代的色情用语还挺 文雅的嘛。她正看得入迷,齐耶夫回来了。丢丢家不装电话,她也不用手 机,她喜欢过单纯的日子,所以齐耶夫什么时候回家,她并不知晓。

  齐耶夫很少正午回来,那正是饭口,店里会很忙。通常,他会在午夜 时推开家门。他一进门,悄悄就会从水果架上跳起,飞快地蹿上楼,给丢 丢报信。齐耶夫买了一套日本的漆器食盒,只要他提着它回来,那就是给 丢丢和齐小毛带吃的了。除了汤类,这些年丢丢几乎把西餐的菜肴吃遍了。 她最喜欢的,是烤小牛肉、杂拌青椒、烤葱奶汁草根鱼、jī肝泥、苹果鹅、 什锦汁猪肉、白菜卷和炸蛎huáng。而齐小毛喜欢的,是大虾冻、苏炸狗鱼、 炭烤羊肉和面食中的奶渣饼。齐耶夫在红莓西餐店每月挣三千块,其中大 约有五百块是给家人买了吃食了。他不像别的厨子,要么是偷着往家拿, 要么是把客人吃剩的东西带回去。尽管齐耶夫以前偷喝过啤酒,但他跟丢 丢结婚后,意识到偷是可耻的,而让亲人吃残羹剩炙,则是对家人的不敬。 所以,他带回的菜,都是花了钱,在灶房里大大方方jīng心烹制的,这让齐 耶夫在行业内有极好的口碑,而丢丢对齐耶夫也是心怀尊重。有时,齐耶 夫还会带着一瓶红酒回来。若是齐小毛睡得香,他们不忍将其叫醒的话, 丢丢和齐耶夫就会在卧室里享用美酒佳肴,然后再行鱼水之欢。

  齐耶夫看上去非常憔悴,他双目无神,脸色发暗。他跟丢丢打了声招 呼,就奔洗手间去了。方便完,他取了手电筒,掀开窖门,下去了。

  丢丢觉得齐耶夫今天的举止有些怪异,便走到地窖口,俯身问道:“你 取啤酒吗?”丢丢在地窖中冷藏了几箱啤酒,齐耶夫在夏天时最喜欢喝了。

  果然,齐耶夫回答说:“是。”声音从地窖传出,带着低沉的回音。

  丢丢说:“天太热了,给我也拿上一瓶吧。”

  齐耶夫从地窖拎着两瓶啤酒上来后,打了一串寒战。丢丢说:“窖里有 那么冷吗?”

  齐耶夫说:“冷,冷啊。不过冷得舒服,我头不昏了!”他看上去神情 开朗了一些,在启啤酒的时候,问丢丢看的是些什么书,摊了一地?

  丢丢说:“我在查旧哈尔滨的舞场和jì院的资料。要是哪里对咱住着的 房子有个记载,那它就有被保留下来的可能。咱老八杂兴许都有救了。”

  齐耶夫说:“我看你是瞎耽搁工夫,一个开在 ‘马市’中的舞场,闹不 了大动静!那些名声大的,才能让人写到书里。”

  丢丢说:“倒也是啊。我看到的,写的不是道外桃花巷的jì院,就是道 里的几个大舞场。你知道吗,塔头斯饭店原来也是有舞女的!”

  齐耶夫喝了一口酒,无动于衷地说:“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丢丢见齐耶夫没有谈天的兴致,就不说什么了。她一边喝酒,一边悄 悄打量丈夫。他耷拉着脑袋,握杯的手颤抖着,很虚弱的样子。见他闷不 做声,丢丢便用啤酒杯去拨弄自己佩戴着的麦穗形的银耳环,让它们发出 悦耳的叫声。果然,齐耶夫抬起头来,笑了一声,凑过来,在丢丢的额头 亲了一下,说:“我该走了,这会儿店里有点空闲,就想回来看你一眼。你 别太操心别人的事了,老八杂动迁是迟早的事。从拆迁到回迁,我们在外 面起码要住两年。哪天我休息的时候,咱们提前把房子租下来吧,省得到 时抓瞎。要租还得在南岗,小毛上学方便些。你说呢?”

  丢丢用脚踢着草蒲团,把它踢得像一条跟主人亲昵的狗似的,团团转。 她对齐耶夫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算是回答。

  齐耶夫走后,丢丢有些失落。她拿起书,却看不下去了,那些字在她 眼里如一片苍蝇,全都是一个模样,令她作呕。齐耶夫异常的神情和举止 搅乱了她的心。他回来做什么?难道真就为了看她一眼?还是他果真不舒 服,像别的男人一样迷信,以喝啤酒为借口,下去治病?

  正心烦着,来了个热闹人物——裴老太。她七十一了,因为爱扭秧歌, 整日披红挂绿,插花戴朵的。她喜欢涂脂抹粉,那沟壑纵横的脸被脂粉点 染得就像覆盖着积雪的山谷。裴老太买水果,总是挑三拣四,临走还要顺 手抓在手里一个梨或是一根香蕉,否则就像吃了大亏似的。老太太虽然碎 嘴子,虚荣,但心眼还好,所以丢丢并不反感她。今天她穿了一条白绸裤 子,红绸衣,提着一把纸扇,一进来就嚷着天热,要迷糊过去了。丢丢赶 紧洗了一个梨递给她。裴老太咬了一口,抱怨着梨渣多,说是这梨进的不 好;接着又抱怨碰到了一个白眼láng的店主!原来,裴老太早晨时和老年秧 歌队的人受邀去中山路一家新开业的酒店助兴,他们在酒店前的空场敲锣 打鼓,足足扭了两个小时,为酒店赚足了人气,可老板给的赏钱却是每人 十块!裴老太说,别的酒店开业请我们,每个人没有低于十五块钱的啊!

  丢丢说:“给了总比没给qiáng,就当锻炼身体了吧。”

  裴老太发完牢骚,开始说正事。明天裴树要相亲,她得提前预备点水

  果。她问丢丢,那个姑娘是个护士,买什么水果适合护士吃?丢丢想了想, 说,护士都爱清洁,那些不能削皮的水果,你就是洗了十遍八遍,她可能 也疑心有细菌,不敢吃,所以桃子、李子、杏子、草莓和樱桃是不能买的。 能削皮的,像苹果、鸭梨,也不适合,你要是帮她削呢,她可能嫌你的手 不小心碰着果肉了,弄肮脏了;要是她自己削,头回上门的人心里紧张, 万一削了手怎么办?最好的,当然是可以随时扒皮和吐皮的水果,像香蕉、 葡萄、橘子和荔枝。芒果倒也能扒皮,但芒果不行。它个儿大,要是她吃 了整只,会担心你们以为她贪吃,要是她吃剩了,又可能怕你们嫌弃她糟 践东西,从而怀疑她不会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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