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_迟子建【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老八杂的人,但凡遇见难事,都爱凑到丢丢那儿请她拿个主意,虽说 她是个女人,却是老八杂人的主心骨。

  丢丢四十出头,长脖子,瓜子脸,细眯的小眼睛,喜欢戴耳环和梳发 髻。喝松花江水长大的女孩,大都有着高挑的身材,丢丢便是。她有一米 七,双腿修长。有的人腿长,但不匀称,可丢丢不是。她的小腿圆润,大 腿结实却不乏柔美,似乎你摆到她面前一双舞鞋,她就能踮起脚尖,轻盈 地起舞。丢丢有着男人一样的剑眉,可以看出她性格的凌厉和豪慡;她又 有着敦厚的嘴唇,让人能感觉到她为人的厚道。

  老八杂那些暗淡破旧的房子,据说是旧哈尔滨的“马市”。那时城市的 主要jiāo通工具是马车,夏天是四轮马车,冬季是马拉雪橇,所以经营马匹 的人很多,“马市”也就兴起了。那时的“马市”,相当于现在的“车行” 吧。“马市”在,就有养马人。有了养马人,就要有娱乐。老八杂现存的半 座米huáng色的小楼,过去就是舞场,是一个俄国商人开的。它位于老八杂的 腹地,主人就是丢丢。

  这楼是砖木结构的,二层,解放前的一场火,将房子烧掉一半,所以 它是幢残楼。活下来的房屋共有四间,楼下一大一小,大间是当年的舞场, 小间是门房。楼上的两间一般大,是卧室。房屋举架高,圆券高窗,对开 的包皮门,螺旋式木楼梯。屋檐下有云纹和花纹的浅浮雕,门楣处是锯齿 形的木装饰,外墙凹凸有致,有qiáng烈的光影效果。

  楼的设计不仅美观,而且实用。楼上有拱形晒台,楼下有壁炉和通向 二楼的火墙,上下均有一个小卫生间。最抢眼的,是楼下的三根雕花廊柱, 呈品字形。老辈人说,有些舞女跳晕了,喜欢环抱着廊柱,歇上一刻。所 以廊柱散发出的那股淡淡的木香气,被人说成是舞女身上遗留下的脂粉气。 此外,底层还有一个yīn凉的地窖,成了丢丢家天然的大冰箱。

  老八杂的人,都叫它“半月楼”。说是这幢米huáng色的小楼原本该是老八 杂的一轮明月,它失了半面身子,只能是月色微明的半月了。

  半月楼前有一片高大的丁香树,chūn季,暖风裹挟着花香,给老八杂的 人带来蜜月般的气息。被大火缭绕过的那面黑黢黢的山墙下种了藤萝,褐 色的jīng儿背负着纷披的绿叶,爬了满墙,生机遮掩了伤痕。

  半月楼的老主人,是齐如云。五十年代,她是哈尔滨一家劳保用品厂 的工人,专事缝纫,做工作服、套袖、护膝、手套、鞋垫等。齐如云不漂 亮,但她肤色白皙,身材俊美。好的肤色和身材,天生就是女人的一双“招 风耳”,她也因此比那些面容姣好的女人要引人注目和耐人寻味。

  五十年代中期,苏联专家陆续来到哈尔滨,进行十三个重点工程的援 建。譬如哈尔滨汽轮机厂、东北轻合金厂、哈尔滨锅炉厂、哈尔滨量具刃 具厂等。那时候的报纸和电台,常有关于苏联专家的介绍和报道。齐如云 在工歇时,喜欢到单位的阅览室看报。每每看到苏联专家的照片,她会慨 叹着对同事说:“他们长得可真英俊啊!”所以当一九五六年的夏季,单位 通知她去参加一个与苏联专家联欢的舞会,齐如云激动极了。齐如云是厂 里的文艺骨gān,她的舞跳得特别好。那天她穿着一条蛋清色的连衣裙,梳 着两条油光光的大辫子,是舞池中最美的一只蝴蝶。

  那次舞会归来,单位的女工都很羡慕地围在齐如云身边,问她舞会去 了多少人,舞池多大,灯是什么颜色的,哪个苏联专家最好看?齐如云似 乎有些失落,她淡淡地说一共有二十几个苏联专家,个个都是大个子,高 鼻梁,分不清张三李四。舞池有篮球场那么大。最讨厌的是灯,中央的水 晶吊灯没有开,只亮着几盏壁灯,比蜡烛的光还微弱,没魂儿似的。而且, 跳到最后,停了二十分钟电,舞场黑漆漆的,可她们这些舞伴,还得被人 牵着手跳舞。

  那年夏末,齐如云突然结婚了,嫁给了肉联厂的灌肠工李文江。不过 他们的婚姻只维系了两年,齐如云在五七年丁香花开的时节,生下一个男 孩。这男孩虽然是黑眼珠,但眼凹着,而且huáng头发,白皮肤,高鼻梁,把 李文江气疯了。他受不了这侮rǔ,揪着齐如云的辫子,审她这小妖怪是谁 的?他发誓要用菜刀剁碎那匹撒种的“大洋马”,把他灌进香肠,熏好了下 酒,然后再休了齐如云,用水盆浸死那个小东西!可齐如云对孩子的来历 守口如瓶。李文江便告到齐如云的厂子里,说是八国联军都滚蛋了,自己 生活在新社会,却做了洋人的王八,咽不下这口气,请组织帮助他找到元 凶!

  齐如云坐满月子,刚一上班,等待她的是领导的谈话和女工们不屑的

  目光。对组织的谈话,她提jiāo了一份书面材料,说是有一天下夜班回家, 路灯熄灭了,她走到一处僻静的街角,突然闪出一个黑影,把她给qiángjian了。 由于天黑,她根本没有看清那个男人的脸。李文江得到这个答复后,更加 变本加厉地折磨齐如云,让她站着吃饭,坐着睡觉,不能喝开水,不能用 温水洗脚。他一天到晚地吼:“我就不相信,谁搞了你,你会不知道!撒谎, 撒谎啊。洋人身上有膻味,这样的公羊爬到你身上,你他*的还闻不出来?”

  在厂里,齐如云依然气定神凝地坐在缝纫机前,不惧女工们投向她的 冰冷的目光,安心做着活计。怕李文江真的会对孩子下手,她把他送到了 双城的亲戚家。刚开始的时候,她给孩子报户口时填的名字是“李宽”,被 李文江知道了,他拎着户口簿,冲到派出所,骂户籍警:“一个小洋鬼子, 他凭什么随我的姓啊!你们这帮卖国奴!”没办法,齐如云只得让孩子随自 己姓,给他起名“齐耶夫”。李文江依据“耶夫”二字,判定孩子的生身之 父是苏联人。他说:“原来是个老毛子搞了你,养活了个二毛子!”

  李文江磨刀霍霍,费尽心机地在哈尔滨寻找名字中有“耶夫”字样的 苏联人。就在此时,他听说了齐如云与援建的苏联专家跳舞的事情,便缩 小了包围圈,泡了两天图书馆,在旧报纸中搜寻专家的名字,结果令他大 失所望。就他所查到的,名字中带“夫”字的倒不少,但不是“诺夫”“托 夫”,就是“佐夫”“可夫”,没有一个“耶夫”。这就好像是撒了一片大网, 打上来的鱼没一条是自己想要的,让他懊恼。他再次去找齐如云单位的领 导,说是他知道内情了,齐如云是在舞场被人糟蹋的,既然是组织上派她 去跳舞的,他们就应该对她的安全负责。如果他们不揪出那个混在中国良 家妇女中的色láng,他将采取报复行动,自制炸药,炸毁苏联专家楼,让那 些高鼻子的老毛子统统见鬼去。

  劳保用品厂的领导,并不相信齐如云提供的材料,他们也猜测齐耶夫 来自那场舞会。可是这事情是在什么情境发生的,却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原本心虚,李文江又步步紧bī,这让他们很头痛,怕鲁莽的李文江把 事情闹大,影响了中苏友好关系,那他们就是历史的罪人了。正一筹莫展 时,李文江的老母亲被儿媳妇的事气得生病住院,这等于是救了他们的驾。 李文江是个孝子,他开始天天跑医院,报仇的欲望随之冲淡。之后,齐如 云适时提出离婚,他也就答应了。离婚之后,李文江很快又找了一个在皮 革厂工作的姑娘,她虽然麻脸,但转年为李文江生下了一个男孩,那孩子 谁见谁都说是跟李文江一个模子扒出来的,一样的团脸、浅眉、蒜头鼻子、 鼓额头、厚眼皮、翘唇,李文江觉得自己先前是一个半残的铜镜,如今另 一半失而复得,完美无缺了,如得宝物,喜不自禁,早把齐如云的事忘到 九霄云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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