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_迟子建【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彭嘉许讲完,胆怯地看了丢丢一眼。丢丢觉得眼睛发cháo,她低下头来。

  那几页签着老八杂人姓名、缀着一颗颗红樱桃似的手印的意见书,在 半个月后果然收到了成效:开发商同意取消小区设施“增容费”,并把动迁 补贴标准提高到每平方米二千八百元,老八杂的人大喜过望,没人再抵触 动迁了。遗憾的是半月楼最终还是被判了死刑,调查组的人一致认为,半 月楼是栋残楼,而且又是旧时代的舞场,没有保留价值。但丁香丛留下来 了,它将成为老八杂唯一幸存下来的活物。如果没有它,丢丢可能就不会 回迁了。

  开发商再次贴出了告示,限老八杂的人在八月十四日之前,必须迁出。 逾期不迁,后果自负。工程将于八月十五日早晨准时开工。

  老八杂的人开始忙活了。那些不想回来的住户,领了动迁费后,四处 看房子,他们大都盯着那些便宜的二手房,这样买了房子后,手里还会有 剩余。要回迁的,也收拾家当,准备着租房或是投亲靠友。老八杂这下更 乱了,拆卸东西的尘土漫天飞扬,搬家的车辆拥堵在狭窄的巷子中,滴滴 滴地按着喇叭,互不相让。老八杂人搬家的物品让搬家公司的人以为自己 的车辆变成了废品收购车,那上面有锔过的水缸,生锈的痰盂,糟烂的chuáng 板,被虫蛀的木箱,破烂的自行车,用旧衣服自制的拖把,掉了漆的桌椅 等等。那些吃拆迁饭的捡破烂的人,都忍不住骂老八杂的人:一群守财奴 啊!

  还没等丢丢去租房子,王来惠有天早晨开着车来到老八杂,递给丢丢 一串钥匙,告诉她已经帮她把房子租好了。她说从报上看到老八杂即将在 八月十五号开工的消息了。房子离齐小毛上学的学校只有一站地,三室一 厅,五楼,朝阳。王来惠把两年的房租都付了。丢丢很感激她,但执意要 把房租钱还给她。丢丢在经济上虽然不能跟王来惠比,但在老八杂也算是 个富户了。她的水果铺一直盈利,齐耶夫在红莓西餐店的收入也不算少, 再加上一直对外出租着的父母遗留下来的靖宇街的楼房,他们的生活是宽 裕的。王来惠一听丢丢要还她钱,急了,说丢丢没有把她当姐妹看,若丢 丢真那样做,她也不开三瓣花风味小吃店了,她要去gān娘的坟旁搭顶帐篷, 睡在那里,陪gān娘算了。丢丢只能领情,她知道,王来惠是想尽一切办法, 要报答母亲当年对她的恩情。每年的清明和小年,她都要带着儿子,去给 gān娘和傅铁上坟。这么多年,她仍然是孤身一人。丢丢劝她找个伴儿的时 候,她总是说,算了,不缺吃不少穿的,找不好可能还是个累赘。再说自 打跟了傅铁后,我见了别的男人一点胃口都没有,看来生死都是他的人了。

  丢丢并没有急于搬家,老八杂的人见她依然有板有眼地过着日子,都 说,丢丢,你找下房子了吗,什么时候搬啊?丢丢说,找下房子了,拆迁

  前搬。别人都知道,丢丢是舍不得离开半月楼,能多住一天是一天啊。齐 小毛放了暑假,他迷恋上了蝈蝈,茶盅那般大的竹编蝈蝈笼,他买了十几 笼,吊在窗下。每天早晨,人还没醒呢,蝈蝈就叫上了。那叫声让丢丢十 分伤感,只有到了半月楼的蝈蝈,才会有这么亮堂的嗓子啊。

  很快就是八月上旬了,老八杂的人几乎走空了,丢丢这才收拾东西, 做搬家的准备。有天晚上,齐小毛睡了,丢丢因为多喝了几杯酒,兴奋得 睡不着,就靠着壁炉前的廊柱,看婆婆遗留下来的一沓信。信大都是齐耶 夫幼时被送到双城时,婆婆与那儿的亲戚的通信。亲戚们在信里写的都是 小齐耶夫的情况,什么时候又长了一颗牙,什么时候要学走路了等等。但 有一封信例外,它不是双城来的,信封下角只注明“本市、内详”四个字。 丢丢觉得奇怪,抽出信,原来是一首打油诗:齐如云,大蠢猪,把美腿, 填火坑!生个妖怪齐耶夫,没人爱来没人疼!嗨,没人疼!

  丢丢看到“生个妖怪齐耶夫”一句,忍不住乐了。这信虽然没有落款, 但她明白发信人就是婆婆跟自己讲过的李文江了。婆婆说,这辈子最对不 起的人,就是他了。那一刻,丢丢突然有了要去寻找他的念头,如果他还 活着,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丢丢刚把信放回信封,门开了,是彭嘉许来了。丢丢问,你不是已经 搬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彭嘉许说,我想看你这儿还有没有梨,我买别 处的,吃了不对味啊。丢丢笑了,起身走到水果架前,说,我也快搬了, 就剩这点了,你凑合着吃吧。丢丢拿了一只果篮,把梨子装进去,递给彭 嘉许。彭嘉许说,我看你很喜欢这几根廊柱,要不我帮你把它锯掉,先放 到别处,等将来搬到新房子时,用它们做装饰,也算还有点半月楼的影子 啊。他的话音刚落,丢丢就叫着,不能,我绝不能把半月楼的美腿给锯断 啊!彭嘉许叹了一口气,提着果篮走了。丢丢望着他的背影,怅然若失。

  丢丢收拾停当东西后,把那页老八杂人为水果铺编的歌谣小心翼翼地 揭下来,读了一遍,便流下了泪水,好像读的是悼词。她把它与婆婆遗留 下来的信放在一起,作为永久的珍藏。她已经托人打听到了李文江老人的 消息,他仍活着,但身体很差,与儿子一家住在一起。丢丢觉得在离开半 月楼前,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探望老人。她到欣利来蛋糕店订制了一个蛋 糕,又到体育用品商场买了一个适合老年人用的电动按摩洗脚盆,打了一 辆出租车,按照别人提供给她的地址,找到了位于太平花卉市场附近的一 座八层的楼房。

  这楼半新不旧的,临街,很多进出哈尔滨的大型货车从此经过,很吵 闹。李文江一家住在四楼。这是上午的时光,知情人告诉他,这时候李文

  江的儿子和儿媳妇都在上班,孙子也在上学,所以家中只有老人。丢丢按 了很久门铃,才听到有脚步声缓缓地响起,脚步声消失的时候,她听到了 沉重的喘息声。一个沙哑的声音随之响起:谁呀?丢丢说,李伯伯,我叫 丢丢。我想来看看您。李文江隔着门说,我又不认识你,现在打劫的多, 我不能开门。丢丢急了,她大声说,我是齐如云的儿媳妇,齐耶夫的妻子, 您就开开门吧。

  寂静了片刻后,门缓缓地开了。站在丢丢面前的是一个瑟缩的老人, 他在夏天还穿着秋裤,浑身颤抖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丢丢进了屋子, 换上拖鞋,跟着老人来到他的屋子。

  那屋子只有十平方米左右,一张chuáng和一个衣柜把空间已经占得差不多 了,再加上一把破烂的转椅放在chuáng边,屋子简直无从下脚了。老人将丢丢 让到转椅上,自己坐在chuáng头。丢丢先是问了问他的身体,老人说,你也看 到了,我都糟烂了,一身的病,阎王爷八成是看我长得丑,也不待见我, 害得我还得在人间遭罪!丢丢笑了。老人说,你都不用告诉我,我知道那 个女人没了!我在梦里梦她多少回了!要说啊,我这辈子,被她坑得也不 轻啊,可我在梦里见了她,也恨不起来!丢丢赶紧说,我今天来,其实就 是想帮婆婆捎个话,她活着时跟我讲过,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您啊! 李文江老人听到这里,嘴唇哆嗦了许久,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他 蒙着脸哭了。他对丢丢说,我后娶的老婆子对我虽然也好,可我跟她过了 一辈子,直到她死,我也没忘了你婆婆!现在想来,你婆婆是个刚qiáng的女 人啊。老人哭了一刻,又问齐耶夫怎么样,丢丢简单说了一下家中情况, 不想惹老人过度伤心,起身告辞。李文江在送丢丢出门的时候,突然颤着 声说,你再给你婆婆上坟时,先跟她说一声,我不嫉恨她了,等有一天我 也去了那儿,再亲口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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