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_迟子建【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院外的丁香花早就谢了,可齐耶夫从地窖拿出的丁香却依然花色鲜艳。 当丢丢惊叫着“这时节怎么还有丁香花啊”的时候,齐如云冲儿子微微笑 了一下,齐耶夫羞怯地低下头。原来,chūn末的时候,齐如云折了几枝盛开 的丁香,放进地窖,说是半个月后,如果它的枝叶和花朵还没有蔫,仍是 新鲜水灵的,那么齐耶夫将会得到一个姑娘的爱。齐耶夫说,丁香花很娇 气,折了的放在水中也明媚不了几日,它在地窖里缺了水又离了土,怎么 活?如果半个月后还能看到花朵,他打赌说自己一定能娶九天仙女!

  就在那个时刻,丢丢来了。看来冥冥之中,她和丁香花注定要有这场 约会,它们都是盛装赴约,而且彼此没有辜负。丢丢被齐耶夫忧郁的神色 和飘逸的身形所迷住,而齐耶夫被丢丢落拓不羁的气质深深打动了。

  齐耶夫和丢丢的感情发展得很快。初秋的时候,他们已经难舍难分了。 齐耶夫以前常常烂醉如泥,现在他滴酒不沾。周末的时候,他会和丢丢一 起到医院去陪伴刘连枝。刘连枝对未来的女婿很满意,齐耶夫每次来,她 总想挣扎着坐起来。有一天她jīng神略好一些,对丢丢说:“你命不赖,这个 二毛子比王小战好,人长得jīng神不说,我看他对你很心细,是个知冷知热 的人。你们要是结婚生个三毛子,一准漂亮,可惜我没那福气了!”刘连枝 的这番话,让丢丢做出了结婚的决定,她想让母亲走的时候能抱上外孙, 飞快地和齐耶夫登记了。自从刘连枝住进医院,王来惠就放下“三瓣花” 的生意,一心一意地服侍gān娘。丢丢说要结婚,王来惠正好找到了报答他 们一家的机会,她说身为gān姐姐,丢丢的嫁妆理应由她操办。于是,她出 入哈尔滨的各大商场,给丢丢买了全套的金饰品:项链、耳环、戒指、手 镯。她说丢丢的腿生得漂亮,适合穿凉鞋,特意在一家首饰加工店给她打 了一副金光灿烂的脚链。此外,她还置办了冰箱、彩电、洗衣机、空调等 各色家用电器。除了这些,她还买了两套杭州织锦缎子棉被,两条苏绣褥 子,两套毛料套装,四条裤子,六条裙子,红huáng绿白的夏季皮鞋各一双, 棕色和黑色的冬季皮靴各两双,以及脸盆、镜子、肥皂盒、晒衣架、茶具、 酒具等物品。虽然丢丢不喜欢金首饰,也不喜欢那些价格不菲却俗气至极

  的衣物,她还是被王来惠的这片心意所感动。婚事紧锣密鼓地筹备着的时 候,刘连枝的病情又加重了,她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这时齐如云跟丢丢 提出,她想去医院探望刘连枝。丢丢说,她现在有些不认人了,等她哪天 清醒些,您再去吧。一天正午,刘连枝忽然睁开眼睛,疲乏而又充满怜爱 地看着丢丢。丢丢赶紧对她说,齐阿姨要来看您,算是会亲家吧,您看行 吗?丢丢没有想到,母亲眨了一下眼睛,吃力地抬起胳膊,朝坐在一旁的 齐耶夫比画了一下,虚弱而俏皮地说:“我都见了她的果子了,还用得着再 看做了这果子的花吗——”她的话不仅把齐耶夫和丢丢逗笑了,她自己也 笑了。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这几声笑,耗尽了她最后的气血,她陷入深 度昏迷。到了午夜,丢丢发现母亲病chuáng旁的心脏监视器上的那条làng漫的生 命波纹,已经如流水一样逝去,代之以一条冷酷的直线,像是一个长长的 破折号,要诉说着什么。

  刘连枝在世时,曾用玩笑的口吻安排了她的后事:“可别把我埋在你爸 旁边。他在那儿有老婆,又有俩儿子,那可是傅家的天下,我去了会受欺 负。我留下的钱,够买一块墓地的了。我不愿意呆在殡仪馆里,看不到天, 憋闷。给我买的墓地不要离你爸近,人家该说我抢她的男人了。可也别太 远了,远了连他的咳嗽声都听不到了。我的墓碑,不要刻 ‘刘连枝’这个 名字,要刻就刻 ‘三瓣花’,我从小就是听着这名儿长大的啊。”

  丢丢安葬了母亲后,冬天来了。她给母亲烧完三七后,嫁到半月楼。 那年的冬天仿佛是受了冤屈,雪花三天两头就冤魂似地飘来,没完没了。 寒冷的气候使蜜月中的他们如胶似漆,缠绵如水,chūn节时,丢丢怀孕了。 齐如云说自己有了孙儿后,有资本去死了。从那以后,她的身体一天比一 天虚弱。

  老八杂供电线路老化,突然断电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每当停电的时候, 丢丢都不敢点蜡烛。齐耶夫告诉她,母亲最喜欢停电,她会坐在黑暗中, 享受这个时刻。丢丢明白,这个时刻与她起舞受孕有关。每当这样的时刻 降临的时候,丢丢和婆婆一起坐在黑暗中,都能听到婆婆怦怦的心跳声, 她的心脏仿佛吸纳了最新鲜的氧气,会突然问变得qiáng劲起来。有多少次, 丢丢想开口问一句:跟你跳舞的那个苏联专家,你们一生再没有了联系吗? 可婆婆那像钟声一样回dàng着的心跳,具有qiáng烈的威慑力,使她不敢张口。 每当电力恢复,光明重现时,婆婆就像刚赶完一场热闹的庙会似的,知足 地“咳——”一声,躺下休息。有一次,丢丢给要出世的孩子织毛袜子, 忽然停了电了。她很担心掉了针,又要拆了重织,便凑到窗前,借着月光 挑针。这时婆婆忽然问:“丢丢,你会跳舞吗?”丢丢说:“不会。”齐如云

  叹息了一声,说:“可惜了你那双腿啊。”丢丢赶紧抓住时机问:“跳舞真的 有那么美吗?”齐如云说:“女人不像男人,长着一双脚,就是为走路的。 女人的脚,一生都盼望着能够离地,会飞。跳舞的时候,你就有飞的感觉 了,你的脚踩着的不是土地,是云彩了。”丢丢羡慕地说:“什么时候我也 能飞一次呢。”就在那天晚上,齐如云从箱子里捧出一条蛋青色的连衣裙, 说那是她的舞裙,也是她的寿衣。她嘱咐丢丢,到了她走的那天,无论冬 夏,都帮她穿上它。

  丢丢生齐小毛的时候,哈尔滨的冬天又来了。齐如云伺候完月子,吃 完满月酒,一个下雪的夜晚,停电的时刻,她猝然倒在一楼靠近壁炉的一 根廊柱下,安然谢幕了。

  丢丢被推到了半月楼的舞台上。

  齐如云在的时候,半月楼几乎没有客人来,老八杂的人,都知道这个 有着不凡爱情经历的女人,不喜欢结jiāo人,所以很少有谁前来打扰。倒是 她家门前的那片丁香好人缘,一到花开时节,就把人招来了。齐如云对爱 惜她家门前花儿的人,是友善的。有时她会站在门口,邀请他们进屋喝上 一杯茶。所以老八杂的人日后对齐如云的回忆,往往是和茶联系在一起的。 他们说她喜欢用丁香花沏茶,丁香茶香气浓郁,喝了特别提神。有的人为 了讨杯丁香茶吃,不爱花的也做出爱的样子,到丁香丛中流连。齐如云过 世后,丢丢从老八杂人的口中,一再听到丁香茶这个字眼,就让齐耶夫按 照婆婆的做法,为她沏了一壶。那壶茶苦涩之极,有股中药味,难以下咽。 齐耶夫喝了连连摇头,说这不是母亲沏出的丁香茶的气味。他反复试了几 次,都不对味。丢丢明白,婆婆是把那茶的气息也一同带走了。

  以前的半月楼,真的仿佛是一座广寒宫,老八杂的人难得进入。而丢 丢以一座芳香的水果铺,改变了它的风貌。如今的半月楼就像一盏鲤鱼灯, 谁都可以信手提着,感受它通体的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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