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_迟子建【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它藏在羊肚子里,龚友顺,哼,他服服帖帖了!”刘八仙满脸的络腮胡子都抖擞起来了。

  “又是肥羊,又是银戒指,想当初龚友顺他、他何苦……”刘八仙说着,将锅盖掀开,一大团白汽“噗”的一声腾起来,弥漫在灶房间,云雾似的,使那里的刘八仙看上去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臭臭躺在旧杂货店的台阶上,他大概原先只是想躺躺,可是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台阶热乎乎的,他躺着躺着就睡着了。臭臭的祖父走出旧杂货店打算着换老婆子回来吃饭,这时他发现了台阶上的臭臭。老爷子背着手,他咳了两声,然后用脚踹了一下臭臭。臭臭“哼”了一声,像猪那样哼了一声,口角流出一线涎水。

  老爷子说:“这个小吃闲饭的!”

  臭臭他娘luǒ着胸端着一盆脏乎乎的尿布水打算泼在台阶下面,这时她听到公公在骂:

  “这个小吃闲饭的!”

  她明白这是在说她的臭臭呢。她脸一黑,就将脏水泼在了公公的脚下。公公被水冲了一下,他跌倒了,他站不起来,他像条落水狗一样。臭臭被扰醒后看到祖父的那副样子,他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而看到祖父愈是挣扎愈是起不来的那副样子,臭臭更笑得前仰后合。

  祖父终于还是起来了,他依旧骂着“这个小吃闲饭的”,然后浑身湿淋淋地一瘸一拐地去换他的老婆子回来吃午饭。他认为臭臭是可以换老婆子的,臭臭九岁了,他认得秤星了,他该学会卖青菜了,可他什么也不学,他只会塞饭。祖父一路走也就一路唉声叹气地说着:“这个小吃闲饭的。”

  臭臭从台阶上爬了起来,他坐在台阶上,闻到了隔壁调味店的酱油味。接着,从那店里闪出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她手里提着瓶酱油。臭臭又闻到了醋香气,这时调味店又晃出一个老婆婆,她手里提着一只醋瓶子,她是拉huáng包车的李老头的老伴,一个洗衣婆,最喜欢吃茴香馅的饺子。她一打醋,准是又吃这种饺子了。每次吃完,她的牙齿间都塞满油绿的茴香,她就这样塞着满嘴茴香坐在太阳底下一下一下地洗衣裳。有一回她从一个老主顾的衣袋里洗出几个零钱,她收下买了醋,等人家来取衣服的时候,她就说:“洗出钱来了,买了醋了。”

  人家笑笑,也不和她计较,依然把洗衣服的钱如数给她,下回也还上她这儿来洗。

  臭臭朝屋子里走去。他走到里屋的摇篮前,看着那个刚出世六个月的小弟弟,他手里抓着一个小风车,正在“咿咿呀呀”地摇着玩。臭臭心想,他爹可真没福气,这么好看的一个孩子,竟然没有看上一眼就死了。臭臭爹死的时候,这孩子还呆在娘肚子里呢。

  臭臭心想,爹死了,娘就经常泼脏水给这家老老少少的人看了。

  臭臭正要去灶房吃饭,他听见外面传来磨刀的声音,他便知王二刀来了。王二刀一来,臭臭的饭就得靠后点吃了。邻人们瞥见王二刀大模大样朝臭臭家走去的时候,都“啧啧”地说:

  “这个打野食的!”

  女萝没有跟她娘到刘八仙家去住,她仍然住在寂寥而幽静的月芽街上。那街上大都住着菜农,白天时,人们都下地去了,只有傍晚的时候农人们吆牛赶驴的声音才疲疲沓沓地传来。而等到晚饭的热闹劲一过,人们也不过是坐在树下看着火烧云推测一下第二天的天气。当然总是晴天也不好,禾苗需要雨水,所以那红彤彤的火烧云也不总让人愉快。

  不到九点钟,月芽街就静了。牲口歇息了,人也乏得讲着讲着话就要睡着了。有时是月亮照着月芽街,有时是星星照着月芽街,月芽街就像漏斗一样过滤着月光和星光,街面上泛着朦胧的光晕。

  女萝她娘每次回月芽街的时候都要遭到别人的冷眼。女人们的冷眼尤甚。她们似乎在说:“真是个守不住寡的,自己的男人才死,就跟刘八仙享福去了,撇下个女儿不管不顾了。”

  粳米就对女萝说:“你后爹他不是个坏人。”

  女萝说:“我不去住,他不是我爹。”

  “他是个善心人呢。”粳米又说。

  “可他嫌死人的钱。”女萝说着,就想起爹死的时候从刘八仙那里买了一套纸房子、纸牛、纸马,它们的价钱比真货便宜不了多少,这让女萝非常吃惊。爹爹一个人住得了那么大的房子吗?他活着时可没有这么阔气。

  女萝执意留在月芽街,她独自种着祖上留下的几块地。种菠菜、生菜、芥菜、白菜,也种土豆、倭瓜、豆角和茄子。她把地莳弄得很好。每回粳米回来看她的时候也总要说:“别到街上乱走,晚上闩好门,男人都是不可靠的。”

  “那女人们怎么还都要靠男人呢?”女萝说,“女的最后不都是跟了男的,给他们生了孩子,伺候着这屋里屋外的一切?”

  粳米便不再吱声,她没什么可说的了。她心想,自己跟龚友顺送给刘八仙的那只肥羊没什么区别,该宰就宰,该剥皮就剥皮,该吃就吃了。她还有什么脸面说女萝呢?

  但是粳米每次回来依然还是说,她不能不说。她夏天说女萝的时候,女萝就流着热汗看窗外落在花盆架上的蝴蝶,想着:这是只雌蝴蝶呢。到了秋天,女萝若是被说的时候,她就盯着粳米的脸庞看,她心想,娘的脸跟月芽街旁的落叶是没什么区别的。到了冬天,粳米有了更充裕的时间经常地用话敲打女萝,女萝gān脆就走出屋门。她到月芽街上走,月芽街长长的,她朝西一直地走,走到灯盏路,然后再由灯盏路向南走。她想走到南天阁会,但因为南天阁有小梳妆,她便总是中途而归。她的缺了脚趾的脚走起路来显然是吃力了呢。到了chūn天,粳米便别想说女萝什么了。女萝天天下地,她忙极了,忙得连午饭都吃在地里。

  又一年的正月十五到了。女萝依旧到灯盏路上看灯。南天阁来了秧歌队,秧歌队里依然有小梳妆,银口巷和猪栏巷里的人群已是满满当当了。人们放着鞭pào欢迎着秧歌队,把挺素净的空气弄出一股硫磺味。

  天还没完全黑,所以灯盏路上的彩灯还不曾亮起来,看上去也就不那么活灵活现,女萝就查灯盏路两侧的杨树。她一棵一棵地查下去,查到记不住数的时候,再回过头来重查。最终她对灯盏路两侧究竟有多少棵杨树仍是糊涂的。糊涂也就糊涂着吧,女萝依旧查着树的数目,她想这样捱到天黑。天一黑,灯就该亮了。然而,没等天黑,雪先来了。雪花先是零零稀稀地小片小片地飘,接着便密密实实地大朵大朵地降,最后,雪稠得没有丝毫缝隙,它简直就跟一大块白布一样朝大地罩了下来。女萝被雪拍打着,她觉得灯盏路就跟一间雪屋子一样把她严严实实地关在里面了。女萝想,今夜是别想看好灯了。女萝还想,南天阁的秧歌队踩着高跷不知有多少人要被雪滑得跌跟头呢。如果小梳妆挨了摔,她的腿还会那么修长柔美吗?她的腰还会那样袅娜多姿吗?当然,她没有见过小梳妆,她是不知道她的腿和腰是什么样子的。

  然而雪并不像女萝想象的那样持久地下下去。它停了。它一停天就黑了。天是黑的,路却是白的,灯盏路上的彩灯一盏盏地亮起来。女萝看见水灵灵的莲花了,看见紫丢丢的茄子了,她还看见走马灯八方的美人频频向她微笑,她开心极了。看灯的人并不多,这不多的人中又多半是老婆婆。她们腿脚不利索,看秧歌怕挤着,真就是豁出命来挤,她们也没力气挤到前面去。不过,她们一面看灯一面嘀咕着旱船划得怎样了,舞狮子的舞得怎样了,狮子的脚爪上是否挂了叮当做响的铃铛,猪八戒背媳妇的节目演没演,她们心里惦记的还是秧歌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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