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游侠人_陈平原【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陈平原

  可是,康氏本来就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学者。作为政治家与思想家的康有为,远比作为学者的康有为贡献大。你不能想象一个基本不懂外文与西学的“学者”,敢于开设“万国史学”以及“外国语言文字学”之类的课程。而康有为主讲万木学堂,偏设此课。不是“能够”,而是“必须”——这就是理想家的思路。读康有为的书,确实痛快淋漓,有一种解放的感觉。学界需要这种敢于“胡思乱想”的“异端”。大刀阔斧的开路先锋,会留下许多遗憾,但其“气势”,值得后人永远追怀。

  康氏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担当jīng神,对其时的青年,如大海cháo,如狮子吼。但传统儒生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蕴涵着“吾曹不出如苍生何”的自我感觉。晚清以降,知识者实际上已经不再主宰整个社会的命运,政权的合理性、合法性以及正常运转,已经不再依赖于“大儒”的出山。读书人的“经世致用”,很可能只是一相情愿。不只是“经世”是否办得到的问题,康氏的以经术为政论,有将一切问题政治化的倾向;或者说,允许甚至鼓励政治家对社会价值的“独占”。对所谓的“无用之学”的攻击,便潜藏着对学术独立价值的否认。此举,影响着此后整个20世纪中国学术文化的进程。

  三

  《康南海自编年谱》记光绪五年(1879)入西樵山读书,是我最喜欢的一段文字。在广州念大学时就曾拜读过,那时只是欣赏其少年意气、文采风流。为了这节文字,还与友人相约游西樵。出发那天,刚好下大雨,计划于是取消。此后兴趣转移,再也没有西樵寻访康老夫子的雅趣。

  十多年后,因研究学术史,重读康氏自撰年谱,仍对其二十二岁入山读书的那段追忆大为着迷:以西樵山水幽胜,可习静,正月遂入樵山,居白云dòng,专讲道佛之书,养神明,弃渣滓。时或啸歌为诗文,徘徊散发,枕卧石窟瀑泉之间,席芳草,临清流,修柯遮云,清泉满听。常夜坐弥月不睡,恣意游思,天上人间,极苦极乐,皆现身试之。始则诸魔杂沓,继则诸梦皆息,神明超胜,欣然自得。

  正是在这一年,康有为初游香港,“乃始知西人治国有法度,不得以古旧之夷狄视之”,于是,在拜读国人“经纬世宙之言”外,又添了“渐收西学之书,为讲西学之基矣”。

  《当年游侠人》 第二部分最后一个“王者师”(3)

  这一兼采西学的思路,对于现代中国文化建设,自是生死攸关。可我还是更看重其独学西樵时之“专意养心”。康氏有别于晚清诸多博学之士的,是其“圣人气象”。此“圣人气象”之养成,与西樵山水颇有关联。正是西樵读书,使得其由独好陆王而醉心道释,冥心孤往,探本溯源,深有所悟。

  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述及此次修行时称:“先生一生学力,实在于是。”说“学力”容易引起误解,以为指具体的知识修养或安邦治国之计。说“心性”或许更合适些,既有儒家的“尽心知性”,也有佛家的“明心见性”。具体说来,梁氏所称道的“浩然出出世而入入世,横纵四顾,有澄清天下之志”,以及唯我独尊的气概,慈悲普度的心境,都与常人理解的“学力”不大一样。

  读佛典,养心性,比起究西学,讲经世来,更需“山水幽胜”之助。

  今年chūn天,有幸重游广州,说好这回一定西樵访胜。临出发时,又“有朋自远方来”,实在脱不了身。正懊悔不迭,听刚从西樵归来的朋友称,那里红男绿女,游人如鲫,再也不可能“席芳草,临清流”,“专意养心”了。如此说来,不游也罢,免得破坏我想象中的世外清净地、时有康圣人身影出没的西樵山。

  1995年7月8日于京西蔚秀园

  (原刊《读书》1996年3期)注释

  [1]文章发表后,承中大朋友告知,小礼堂上孙中山的题词并未被取消,只是因重修而暂时遮蔽。因涉及文章思路及立意,牵一发动全身,故不做改动。这里另作补正。

  《当年游侠人》 第二部分乡土情怀与民间意识(1)

  ——丘逢甲在晚清思想文化史上

  的意义

  乡土情怀与民间意识 当年游侠人丘逢甲(1864—1912)的一生波澜壮阔,以二十岁作《台湾竹枝词》文名鹊起为起点,大致可分为各有高cháo的三个时期:台湾时期的抗日(1883—1895)、cháo嘉时期的办学(1895—1906)、广州时期的议政(1906—1912)。政治史家关注的是前后两期,教育史家、思想史家和文学史家则不一样,对中间这十二年的挣扎与崛起更感兴趣。办学与吟诗,本是丘氏两大嗜好,贯穿其一生。但相对而言,cháo嘉时期的诗风慷慨苍凉,无愧梁启超“诗界革命一巨子”的期许[1];办学则追求独立自主,超越时贤兴起人才的思考。

  本文以“归籍海阳”体现的认同危机,以及“辞官办学”隐含的改革思路,作为理解丘逢甲的两个基点,兼及丘氏的诗歌创作与教育实践,突出其“乡土情怀”与“民间意识”在晚清思想文化史上的意义。最后,顺带讨论历来不被重视的岭东之“文”与“学”。

  一、客居cháo州与乡土情怀

  对于中国的读书人来说,唐人杜甫的《登高》,实在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作为传统诗歌意象,“常作客”与“独登台”,其对应的,可以是“宦游”、“迁徙”,也可以是“乱离”。而“登高”者的身份与处境不同,决定了同是“悲秋”,感觉大不一样。晚清国势衰微,士大夫本多“悲秋”之叹;因抗日保台失败而内渡,又正值初秋时节,触景生情,不难体会丘逢甲的悲愤与忧伤。

  《岭云海日楼诗钞》从离台内渡编起[2],头三首《江秋意》、《cháo州舟次》、《舟入梅州境》充斥传统诗歌意象:“离思”、“去国”、“西风”、“秋江”、“愁痕”、“天涯”。而读者一旦了解其被迫内渡身份,当更能欣赏第四首的标题:《客愁》。

  归乡第一年(1895年),诗人不时“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四山风紧湿云流,落叶声中客倚楼”(《重阳前数日风雨忽集,慨然有悲秋之意》);“鼎鼎年华去若流,天涯倦客怯登楼”(《倦客》);“消尽年光是客愁,倚阑斜日下山楼”(《岁暮作》),由“登楼”而“悲秋”,似乎与传统文人身处逆境时的慷慨悲歌没有多少差异。

  到了第二年(1896年),情况略有变化,由一般意义上的“悲秋”,转为隐含着文化认同危机的“客愁”:“庵圮楼荒客独游”(《铁汉楼怀古》)、“萧瑟天涯客思深”(《客邸晚怀》)、“琴剑萧然尚客游”(《去岁秋初抵江,今仍客游至此,思之怃然》)、“鲍姑祠畔客登临”(《 鲍姑祠》)、“客愁竟夕怜江月”(《秋怀》)。在梅州、在镇平、在cháo州、在汕头,举目四望,全都是“客独游”,诗人似乎心理上没有任何归属感。这里的“客愁”,并非泛泛而论,而是有明确的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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