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剧员的生活_沈从文【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沈从文

  “你的话今天我才听明白!”

  “那是因为你往天只知道有你自己。”

  “我并不是要挽救什么来说这个!”

  “就为挽救我们的友谊也并不要紧?为什么你要分辩?在女人面前,是用不着分辩的。凡是要做的,尽管去做,要用的,就拿去用,不在行为上有所解释,尽女人自己来用想象猜出,男子的愚行有时也使女人欢喜。一个男子他是不应当过分细致小心的。若是做一件事要说明一回,似乎每一个行动都非常有理由,每一个理由都有利于己,一切行为皆合乎法律,不背人情,女子是不会欢喜的。莫里哀的剧本上有个谦卑的情人,对于自己行为每每加上一长串说明,结果只使女人的巴掌打到他的颊上。契诃夫在一个短篇小说上也嘲笑过这种小心的男子。男子因为用小殷勤得到了女子的最初友谊,就以为占有女子也仍然用得着这一种法术,这是完全可笑的。男子这类行为不可笑,就应可怜了,因为那是十分愚蠢的估计!”

  “接着说下去。”

  “让我说下去?不过我是明白的,你们即或装成很俨然的样子,你们的耳朵还是听你们自己所说的一句话,就是:不要信她。实在你们都能够保持这信仰也是很好的,不过你们男子都以为耳朵不如眼睛,所以女人的行为使你们生气,女人的言言却毫不影响及男子丝毫。但是男子呢?行为上作了坏事,却总赖言语来挽救一切,大致是自己太爱说谎了,所以不注意到女人言语的。”

  “再说下去。”

  “你使我口渴,以为这是对待女子最好的方法。”

  “萝,你太聪明了,我实在为你难过。你少说一点,多想一点,你的见解就不同了。”

  “若果见解不过是一个抽象的说明,我是用不着你难过的。”

  “我曾这么想过,你这样说话,究竟对于你对于人有什么用处?”

  “我不是找用处来说话!”

  “你是任性,斗气,……还有近于这类的理由,一说话总不能自已。”

  “士平先生,我不说了,我试让你说下去。”

  士平先生笑了。说了一阵,两个人皆笑了。

  到后主人回来了,见到士平先生,握了手,士平先生介绍了萝,也握了手。这人名字是宗泽,原是许久以前就听到说过了的。因为萝曾演过一本日本人的剧,便是这人翻译的。

  一

  .个瘦小萎悴的人,黑黑的脸膛,短短的眉,说话声音不大自然,这人的一切,都似乎在一个平凡人中寻找得出。但说话时有一种平常人所缺少的简朴处,望人时,也有一种jīng悍凌人处,这是萝一见到时就发现了的。

  这人同士平先生说话,象是没有十分注意到萝的神情。说到国内演剧人材的缺乏,说到对于剧本的意见,仿佛完全不知道萝是同行的人。他要说的都毫不虚饰的说出,他的意见从不因为客气而有所让步。因为时间快要到了,三个人走出了门,到附近汽车行叫了一辆汽车,到××去,在车上这人谈的话仍然似乎不甚注意到萝。

  萝在这人面前感到一点威胁,觉得有点不大舒服。因为一个女子正当她的年龄是迷人的青chūn,且过惯了受人拜倒的生活,一旦遇到一个男子完全疏忽了她的美丽时,这新的境遇是她决不能忍受的。她心想,这是一个怪脾气的人,一个无趣味的男子,一个只知道生活不讲人情的男子。她一面听到士平先生同他谈话,一面就估计这个人平时的生活事业。但照到本能所赋予的力量,她无形中在这男子面前似乎让了步,当宗泽同士平先生不说话时,她就问了宗泽许多话,她选取一个男子抵当不了的亲切,又诚实又虚心的询问日本演剧情形。她在言语上使这短小jīng悍男子的注意,她又作为毫不客气的样子,说是下一次一定要请宗泽先生指点关于演××的第三幕那一场,应当用什么态度去读那一段演说。宗泽样子仍然保持到先前的沉静。萝却以为这人耳朵是注意她的言语的。

  士平先生在一旁听着,只是微微的发笑,不加上任何意见。他注意到宗泽,却知道萝的骄傲是受了打击的。在士平先生的眼睛中,宗泽因为无意中得到了一种胜利,使萝受了羞rǔ,士平先生有一种说不分明的快乐。等到下车时,因为宗泽先下去,士平先生有了机会,才轻轻的向萝说,“少说一 点话,不然全输给别人了!”

  萝脸红了,当士平先生在车边伸手去照扶这女子时,萝把手拂开,一跳就下车了。

  ××的会一共约二十七个人,陈白也在场,似乎因为感到有用友谊示威的必要,萝在宗泽面前,故意同美男子陈白坐在一处,谈了许多不必谈的话。她一面同陈白说话一面注意到宗泽,宗泽似乎也稍稍有了一点知道,但仍然毫不见出象其他男子的窘迫,当演说时,完全是一个英雄,一个战士。

  散会时,陈白因为今天萝似乎特别和平了许多,就邀请萝同士平先生与宗泽到××楼去吃饭,萝没有作答,望到士平先生笑。

  士平先生答应了,宗泽也答应了,萝不好意思不答应,所以四个人不久就到××楼吃饭去了。吃过饭后萝要回去,问士平先生同陈白是不是就要转学校。陈白说,还想同士平先生过宗泽住处去谈谈。萝就象一个小女孩子的样子,说:“天气已经晚了,我要回去了,我不玩了。”

  她意思以为宗泽必定要说一句话,但宗泽却不开口。士平先生看到这情形了,就说:“若是同过宗泽先生处去谈谈,我就送你到家。”

  “我不去了,今天答应用电话告舅父吃晚饭也忘记了。”

  “我们到那里谈一会儿就走,好不好?”陈白也这样说着,因为陈白非常愿意一个人送萝回去,这时却不便说出。

  宗泽这时才说,“萝小姐若是没有什么事,到那里谈谈也好。”

  萝带着一点懊恼,望到士平先生,似乎因为士平先生毫不对于她有所帮助,使她为了难,她就要陈白送她回去,说回头再到宗泽先生家也不要紧。陈白欢喜极了,就同士平先生说了两句话,伴同萝走去了。

  等到两人走去了时,士平先生望到这两个人的去处,低低叹了一声气,回过头来问宗泽说,“宗泽,我们走!”两人上了第一路的公共汽车后,宗泽忽然发问:“他们结婚了吗?”

  士平先生说,“除了在戏上配演以外,两个人性格是说不来的。”宗泽听到这话后,就不再说什么了。

  在路上,士平先生见到宗泽沉默如佛,想知道萝的印象,在这男子心上保留到什么姿态,就问他,“萝这个人还好不好?”宗泽摇头不答,且冷笑了一会。

  这人神情的冷落,表示出灵魂不可摸捉的深,使士平先生想起萝在这人面前的拘束处了。他似乎看到了未来的事情,似乎看到陈白与苍白脸大学生,都同自己一样的命运,三个人是全不及宗泽的。他心中想,天地间事情真有凑巧的,悲剧同喜剧的不同,差别处也不过是一句话同一件小事,在凑巧上有所变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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