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剧员的生活_沈从文【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沈从文

  “莫追悼既往,且打量你那未来!”未来是些什么?未来是舅父的寂寞,是自己的厌倦,是衰老,是病,是社会的混乱。在平时,萝是以未来的光明期待到国家同本身的。她嘲笑过那些追念往昔的人,她痛骂过那些不敢正眼凝视生活的男子,她不欢喜那些吟诗哀叹的男女青年,她最神往一个勇敢而冒险的新生。可是这时她做些什么?她怎么去qiáng壮,怎么去欢迎新来的日子?她将如何去接受新的不习惯的生活,毫无把握可言。她这时来怜悯自己了,因为自己在生活上看不到一些她所料得到的结论,且象许多她所不愿想不能想的事,自从一同舅父昨晚说及那事以后,就在生活上取了包围形势,困着自己的思想了。她在无可自解时,就想这一定是梦,一 定是幻景,才如此使人糊涂,头脑昏乱,分解不清。

  舅父是理智的,理智到这时,就是把自己更冷静起来,细细的安排安排,细细的打算。他想处置这事使大家皆幸福一 点。单是为了两人幸福,忘掉了自己,他是不gān的。单为自己,不顾及别人,他也是不gān的。在各方面找完全,所以预备同士平先生说的暂时莫说,到这时,办公的时间已到,他不能再在家中久耽搁时间,他又同萝说话了。

  “萝,请先相信舅父的意思是好意,完全是为大家着想,若是士平先生来时,你且莫谈到我们昨晚说过的事。我把话说了,能答应我么?”

  “我不大懂呢?”

  “为什么不懂?你应当让舅父去想一阵,匀出一点时间思索一下,看看这事情,现在舅父所处的地位,是很可怜的地位。”

  “若是说谎是必须的事,我照到舅父意见做去。”

  “说谎一定是必须的。你若会说谎,我们眼前就不至于这样láng狈了。”

  “我知道了,答应舅父了。”

  “答应了是好的。你不必说谎,但请你暂且莫同他谈到我已经知道这件事。这也并不完全是为舅父,也是为你。”

  “我明白的。对于舅父因这事所引起的烦乱,全是我的过错。”

  “你的过错吗?你这样勇于自责,可是对事情有什么补救?”

  萝不作答,心里想得是,“我能补救,就是我告你我并不想嫁他,也从不曾想到过。”

  舅父见到萝没有话说了,自己就觉得把话苛责到萝是不应当的残酷行为,预备走出去,这时士平先生却在客厅门出现了。士平先生见到了绅士,似乎有点忸怩,绅士也似乎心上不安,两人握了手,绅士就喊萝:“萝,萝,士平先生来了,… ”他还想说“你陪到他坐,我要去办公去了,”可是话不说下去,他把老友让到廊下,一 面很细心的望到这两个人的行为,一面自己把身体也投到一 个藤椅里去了。

  萝把头抬起,望了士平先生一会,又望了舅父一会,感到一种趣味,两个绅士的假扮正经懵懂的神气,使她忍不下去,忽然笑出声来了。

  这两个人心上想些什么,打算些什么,萝是完全知道的。

  她知道舅父的秘密,也知道士平先生的秘密,她看到面前是两个喜剧的角色。

  因为那两个人都不及说话,她就说:

  “舅父,你忘记你的时间了,你难道还要同士平先生谈戏吗?”

  这绅士作为才悟到时间了,开始注意壁上的挂钟。于是说,“士平你到这里谈谈,你们是不是又要演戏了?我的时间到了,我要去了。萝,我告你,记到把我要你做的事做下去,我下午就可以同你商量… ”萝说,“舅父你就不要办公,打电话去请半天假,怎么样?”

  士平先生说,“我也就要走,我是来问问你愿不愿同密司特周——我们那个三年级学生演×  。”这是借故提及的假话,萝心中明白,因为士平先生明明白白是以为绅士已经上了办公室,所以来此的。

  舅父又说,“你们谈谈,我的时间是金子,我要走了。中年绅士,落伍的人,这是我的甥女给她舅父下的按语,时间是… ”这仍然是假话,萝也知道的,因为舅父实在不大愿就走,单独留下这个人到这屋中。

  士平先生好象特别敏感,今天要避嫌了,就更坚决的说道,“我们一起罢,你把车子带我到爱多亚路,我要到× 大学找一个人。”

  萝就说,“士平先生,你说周要同我演×  ,那个人不是上次演过× 的工人,白脸长身的年青人吗?”

  “就是他。”士平先生不甚自然的答应着,因为说得完全是谎话,心中很觉得好笑。

  萝因为起了一个新的想象,就说,“这个人还不错,演戏热心,样子也诚实可爱,不象密司特金,密司特尤,密司特吴。那几个风流自赏的小生,是陈白所得意的门生,还听说要加入什么  ,倒是多情的人!大致同密司文,密司杨,已经都在恋爱了,因为都是自作多情的人。”

  士平先生听到这话,微微皱了一下眉毛,“你觉得那个人诚实可爱吗?”

  萝估计了一下士平先生,知道这人的情感为她的话所伤了,一面是为了舅父还在旁边不走,就故意说,“是的,我倒很欢喜他。”

  舅父在一旁听着,心中匿笑,故意责备似的说道:“萝,你的口是太会唱歌了,但一点不适于说话。”

  这话显然是舅父为袒护到士平先生而言,萝望到这个说谎的绅士的体面衣服,心中不平,带一点娇嗔问,“舅父,什么口适宜于说话?”

  “你唱歌的天才我是承认的,你说话的天才我也不否认,只是说话原用不了天才,士平先生以为如何?”

  士平先生说,“这是一定的。可是用言语的锋刃,随意的砍杀,原是年青人的权利。”

  绅士说,“这个话我不大同意,若说有棱的言语是他们的权利,那毫无问题,我们这样年纪的人,就只有义务了。”

  “舅父的义务倒恐怕是别的。”

  绅士听到这话,对萝很严正的估了一眼。先是说要走要走,现在电话也不打,自然而然坐到那里不动了。“我也还有权利,不一定全是义务!”

  士平先生显着一点忧郁神色,萝以为是士平先生为妒嫉所伤。她最恨男子这一点脾气,她同陈白分手,也就多少有这样一点理由,所以望到士平先生的样子,她感到一种残酷的快乐。她按照自己的天赋,服从女子役使男子的本能,记起士平先生说的“年青人用有锋刃言语,随意伤害别人原是一种权利,”她把士平先生所不乐于听的话还是故意继续下去。她没有望到士平先生那一方,只把脸向到窗外说道:“士平先生,你不是说那个很漂痢的学生要想我同他演×  吗?我明天问他去。”

  “你要去问他就去问他,不过我已经告他,你怕不什么有空闲时间了。”

  “我有时间,我一定要同他演×  。”

  那绅士听到这个话很觉得好笑。他想看看这两个人言语的胜负所属。他在往天疏忽了这个,今天却用了一种新的趣味来接近了。他装做看报的样子,把眼睛低下去望到当天报纸,听士平先生说些什么话,作为对抗萝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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