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剧员的生活_沈从文【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沈从文

  舅父顽固的说,“应当就同舅父说!”

  房中就问,“为什么?”

  “为了舅父要明白这件事。”

  房中那个又说,“要明白的已经明白了。”

  门外那个还是顽固的说,“还有许多不明白。”

  “我不想再谈这些了。”

  门外没有声音了。听到向前楼走去的声音。听到按铃,听到娘姨上楼又听到下楼。沉静了一些时候,躺在chuáng上的萝,听到比邻一宅一个波兰籍的人家奏琴,站起来到窗边去立了一 会,慢慢的把自己的狂热失去了。慢慢的想起一切当前的事实来了。她猜想舅父一定是非常láng狈的坐在那灯边,灵魂为这个新消息所苦恼。她猜想舅父明天见到士平先生时一定也极其láng狈。她猜想种种事情,又好笑又觉有点惭愧。她业已无从追悔挽救这件事了。在三人中间,她再也不能见到舅父那绅士安详态度了。

  到十二点了,她第三次开了门看看前楼,灯光还是没有熄灭,还从那门上小窗看得出舅父没有休息的样子,打量了一会,就走到前面去。站到门外边听听里面有什么声响。到后,轻轻的敲着门,里面舅父象是沉在非常忧郁的境界里去,没有做声。又等了一下,舅父来开门了,外貌仍然极其沉定,握着萝的手,要萝坐在桌边去。到了房中,萝才看出舅父是在抄写什么,就问:“舅父为什么还不睡?”

  “我做点事情。”

  “明天不是还有时间么?”

  “晚上风凉清静。”

  两人说了许多话,都没有提到先前那一件事上去。到后把话说尽了,萝不知要从什么话上继续下去。舅父低档的忧郁而沉重的说道:“萝,你同我说的话是真的了!”

  萝低着头避开了灯光,也低档的答应,说,“是真的。”

  两人又没有话可说了。

  绅士象在萝的话中找寻一些证据,又在自己的话中找寻证据,因为直到这时似乎他才完全相信这事情的真实。他把这事实在脑内转着,要说什么似的又说不出口,就叹了一回 气,摇摇头,把视线移到火炉台上一个小小相架方面去了。

  萝显着十分软弱的样子,说,“舅父,我知道你为这件事会十分难过。”

  舅父忽然得到说话勇气了,一面矫情的笑着,一面说,“我不难过,我不难过。”过一阵,又说,“我真想不到,我真想不到。”

  看到舅父的神气,萝忽然哭了。本来想极力忍耐也忍不下去,她心想,“不论是我被士平先生爱了,或是舅父无理取闹的不平,仍然全是我的错处。”想到这个时心里有点酸楚,在绅士面前,非常悲哀的哭了。

  舅父看到这个,并不说话,开始把两只手jiāo换的捏着,发着格格的声音。他慢慢的在卧室中走来走去,象是心中十分焦躁。他尽萝在那里独自哭泣流泪,却没有注意的样子,只是来回走动。

  萝到后抬起了头。“舅父,你生我的气了!”

  “我生气吗?你以为舅父生气了吗?这事应当我来生气吗?

  哈哈,小孩子,你把舅父当成顽固的人看待,完全错了。”

  “我明白这事情是使你难过的,所以我并不打算就这样告给你。”

  “难过也不会很久,这是你的事,你做的私事,我也不应当有意见。”

  “我不知道要怎么样同舅父解释这经过。”

  “用不着解释,既然熟人,相爱了,何须乎还要解释。人生就是这样,一切都是凑巧,无意中这样,无意中又那样,在一个年轻人的世界里,不适用舅父的逻辑的新事情正多得很,我正在嘲笑我自己的颟顸!”

  舅父坐下了,望着泪眼未gān的萝,“告给我,什么时候结婚,说定了没有?舅父在这事上还要尽一点力,士平先生的经济状况我是知道的。”

  萝摇头不做声,心中还是酸楚。

  “既然爱了,难道不打算结婚么?”

  “毫没有那种梦想。不过是熟一点亲切一点,我是不能在那些事上着想的。”

  “年轻人是自然不想这些的。但士平先生不提到这点吗?”

  “他只是爱我!他是没有敢在爱我以外求什么的!”

  舅父就笑了,“这老孩子,还是这样子!无怪乎他总不同我提及,他还害羞!”

  “… ”

  “不要为他辩护,舅父说实在话,这时有点恨他!”

  “舅父恨他也是他所料及的。”

  “可是不要以为舅父是一个自私的人,我要你们同我商量,我要帮助这个为我所恨的人,因为他能把我这个好甥女得到!”

  “舅父!不会永久得到的。我这样感觉,不会永久!因为我在任何情形下还是我自己所有的人,我有这个权利。”

  “你的学说建筑到孩子脾气上。”

  “并不是孩子脾气。我不能尽一个人爱我把我完全占有。”

  “你这个话,象是为了安慰中年的舅父而说的,好象这样一说,就不至于使舅父此后寂寞了。”

  “永不是,永不是。”

  “我知道你的见解是真实的感觉,但想象终究会被事实所毁。”

  “决不会的。我还这样想到,任何人也不能占有我比现在舅父那么多。”

  “说新鲜话!别人以为你是疯子了!”

  “我尽别人说去。我要舅父明白我,舅父就一定对我的行为能原谅了。”

  “我从无不原谅你的事!”

  “舅父若不原谅,我是不幸福的。”

  “我愿意能为你尽一点力使你更幸福。”

  萝站起来猛然抱到了舅父的颈项,在舅父颊边吻了一下,跑回自己房中去了。

  这绅士,仿佛快乐了一点,仿佛在先一点钟以前还觉得很勉qiáng的事,到现在已看得极其自然了。他为了这件事把纠纷除去了,就坐在原有位置上想这古怪甥女的性情,以及因这性情将来的种种。他看到较远的一方,想到较远的一方,到后还是叹气,眼睛也cháo润了。

  当他站起身来想要着手把鞋子脱去时,自言自语的说,“这世界古怪,这世界古怪。”到后又望到那个火炉台上的小小相架了,那是萝的母亲年青时节在日本所照的一个相片。这妇人是因为生产萝的原因,在产后半年虚弱的死去了。

  五 大家皆在分上练习一件事情

  萝在夜里做了一个希奇的梦,梦到陈白不知怎么样又同自己和好了,士平先生却革命去了。醒来时,头还发昏,躺在chuáng上,从纱帐内望出去,天气似乎还早。慢慢的想起这梦的前因后果,慢慢的记起了昨晚上同舅父谈到的一切问题,这女人还仍然以为是一个梦。

  她心想,“我当真爱士平先生吗?士平先生当真离不了我吗?因为互相瞭解一点,容让一点,也就接近了一点,但因此就必得住在一处成为生活的累赘,这就是人生吗?”

  接着,这女子,在心上转了念头,“人生是什么?舅父的烦恼,士平先生的体贴,自己的美,合在一起,各以自己的嗜好,顺着自己的私心,选择习惯的生活,或在习惯上追寻新的生活,一些人又在这新的情形下烦恼,另一些人就在这新的变动中心跳红脸,另一些日子,带来的,就是平凡,平凡,一千个无数个平凡… ”她笑了。她在枕上转动着那美丽的小小的头,柔软的短发,散乱的散乱在白的枕头上。她睁着那含情带娇的大眼,望到帐顶,做着对面是一个陌生男子的情形,勇敢的bī着那男子,似乎见到这男子害羞避开了的种种情形,她为自己青chūn的魅力所迷了。她把一双净白柔和的手臂举起,望到自己那长长的手指,以及小小贝壳一样的指甲,匀匀的缀在指上,手臂关节因微腴而起的小小的凹处同柔和的线,都使她有一种小小惊讶。这一双手到后是落在胸上了,压着,用了一点力,便听到心上生命的跳动,身上健康而清新的血液,在管子里各处流动,似乎有一种极荒谬的憧憬,轻轻的摇撼到青chūn女子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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