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文集_丰子恺【完结】(49)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子恺

  他回国后,在上海太平洋报社当编辑。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师范请去教图画、音乐。后 来又应杭州师范之聘,同时兼任两个学校的课,每月中半个月住南京,半个月住杭州。两校 都请助教,他不在时由助教代课。我就是杭州师范的学生。这时候,李先生已由留学生变为 “教师”。这一变,变得真彻底:漂亮的洋装不穿了,却换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马褂、布 底鞋子。金丝边眼镜也换了黑的钢丝边眼镜。他是一个修养很深的美术家,所以对于仪表很 讲究。虽然布衣,却很称身,常常整洁。他穿布衣,全无穷相,而另具一种朴素的美。你可 想见,他是扮过茶花女的,身材生得非常窈窕。穿了布衣,仍是一个美男子。“淡妆浓沫总 相宜”,这诗句原是描写西子的,但拿来形容我们的李先生的仪表,也很适用。今人侈谈 “生活艺术化”,大都好奇立异,非艺术的。李先生的服装,才真可称为生活的艺术化。他 一时代的服装,表出着一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各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判然不同,各时代的服装 也判然不同。布衣布鞋的李先生,与洋装时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时代的李先生,判若三 人。这是第三次表示他的特性:认真。

  我二年级时,图画归李先生教。他教我们木炭石膏模型写生。同学一向描惯临画,起初 无从着手。四十余人中,竟没有一个人描得象样的。后来他范画给我们看。画毕把范画揭在 黑板上。同学们大都看着黑板临攀。只有我和少数同学,依他的方法从石膏模型写生。我对 于写生,从这时候开始发生兴味。我到此时,恍然大悟:那些粉本原是别人看了实物而写生 出来的。我们也应该直接从实物写生入手,何必临摹他人,依样画葫庐呢?于是我的画进步 起来。此后李先生与我接近的机会更多。因为我常去请他教画,又教日本文,以后的李先生 的生活,我所知道的较为详细。他本来常读性理的书,后来忽然信了道教,案头常常放着道 藏。那时我还是一个毛头青年,谈不到宗教。李先生除绘事外,并不对我谈道。但我发见他 的生活日渐收敛起来,仿佛一个人就要动身赴远方时的模样。他常把自己不用的东西送给 我。他的朋友日本画家大野隆德、河合新藏、三宅克己等到西湖来写生时,他带了我去请他 们吃一次饭,以后就把这些日本人jiāo给我,叫我引导他们(我当时已能讲普通应酬的日本 话)。他自己就关起房门来研究道学。有一天,他决定入大慈山去断食,我有课事,不能陪 去,由校工闻玉陪去。数日之后,我去望他。见他躺在chuáng上,面容消瘦,但jīng神很好,对我 讲话,同平时差不多。他断食共十七日,由闻玉扶起来,摄一个影,影片上端由闻玉题字: “李息翁先生断食后之像,侍子闻玉题。”这照片后来制成明信片分送朋友。像的下面用铅 字排印着:“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断食十七日,身心灵化,欢乐康qiáng——欣欣道人记。”李 先生这时候已由“教师”一变而为“道人”了。

  学道就断食十七日,也是他凡事“认真”的表示。

  但他学道的时候很短。断食以后,不久他就学佛。他自己对我说,他的学佛是受马一浮 先生指示的。出家前数日,他同我到西湖玉泉去看一位程中和先生。这程先生原来是当军人 的,现在退伍,住在玉泉,正想出家为僧。李先生同他谈得很久。此后不久,我陪大野隆德 到玉泉去投宿,看见一个和尚坐着,正是这位程先生。我想称他“程先生”,觉得不合。想 称他法师,又不知道他的法名(后来知道是弘伞)。一时周章得很。我回去对李先生讲了, 李先生告诉我,他不久也要出家为僧,就做弘伞的师弟。我愕然不知所对。过了几天,他果 然辞职,要去出家。出家的前晚,他叫我和同学叶天瑞、李增庸三人到他的房间里,把房间 里所有的东西送给我们三人。第二天,我们三人送他到虎跑。我们回来分得了他的“遗 产”,再去望他时,他已光着头皮,穿着僧衣,俨然一位清癯的法师了。我从此改口,称他 为“法师”。法师的僧腊二十四年。这二十四年中,我颠沛流离,他一贯到底,而且修行功 夫愈进愈深。当初修净土宗,后来又修律宗。律宗是讲究戒律的,一举一动,都有规律,严 肃认真之极。这是佛门中最难修的一宗。数百年来,传统断绝,直到弘一法师方才复兴,所 以佛门中称他为“重兴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师”。他的生活非常认真。举一例说:有一次我 寄一卷宣纸去,请弘一法师写佛号。宣纸多了些,他就来信问我,余多的宣纸如何处置?又 有一次,我寄回件邮票去,多了几分。他把多的几分寄还我。以后我寄纸或邮票,就预先声 明:余多的送与法师。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请他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子轻轻摇动,然后慢 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问。后来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启问。法师回答我说:“这椅子里 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慢慢地 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读者听到这话,也许要笑。但这正是做人极度认真的表示。

  如上所述,弘一法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 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象样。好比全能的优伶:起青衣象个青衣,起老生象个 老生,起大面又象个大面……都是“认真”的原故。

  现在弘一法师在福建泉州圆寂了。噩耗传到贵州遵义的时候,我正在束装,将迁居重 庆。我发愿到重庆后替法师画像一百帧,分送各地信善,刻石供养。现在画像已经如愿了。 我和李先生在世间的师弟尘缘已经结束,然而他的遗训——认真——永远铭刻在我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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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悼夏丐尊先生

  我从重庆郊外迁居城中,候船返沪。刚才迁到,接得夏丐尊老师逝世的消息。记得三年 前,我从遵义迁重庆,临行时接得弘一法师往生的电报。我所敬爱的两位教师的最后消息, 都在我行旅倥偬的时候传到。这偶然的事,在我觉得很是蹊跷。因为这两位老师同样的可敬 可爱,昔年曾经给我同样宝贵的教诲;如今噩耗传来,也好比给我同样的最后训示。这使我 感到分外的哀悼与警惕。

  我早已确信夏先生是要死的,同确信任何人都要死的一样。但料不到如此其速。八年违 教,快要再见,而终于不得再见!真是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犹忆二十六年秋,芦沟桥事变之际,我从南京回杭州,中途在上海下车,到梧州路去看 夏先生。先生满面忧愁,说一句话,叹一口气。我因为要乘当天的夜车返杭,匆匆告别。我 说:“夏先生再见。”夏先生好象骂我一般愤然地答道:“不晓得能不能再见!”同时又用 凝注的眼光,站立在门口目送我。我回头对他发笑。因为夏先生老是善愁,而我总是笑他多 忧。岂知这一次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果然这一别“不能再见了”!

  后来我扶老携幼,仓皇出奔,辗转长沙、桂林、宜山、遵义、重庆各地。夏先生始终住 在上海。初年还常通信。自从夏先生被敌人捉去监禁了一回之后,我就不敢写信给他,免得 使他受累。胜利一到,我写了一封长信给他。见他回信的笔迹依旧遒劲挺秀,我很高兴。字 是jīng神的象征,足证夏先生jīng神依旧。当时以为马上可以再见了,岂知jiāo通与生活日益困 难,使我不能早归;终于在胜利后八个半月的今日,在这山城客寓中接到他的噩耗,也可说 是“抱恨终天”的事!夏先生之死,使“文坛少了一位老将”,“青年失了一位导师”,这 些话一定有许多人说,用不着我再讲。我现在只就我们的师弟情缘上表示哀悼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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