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文集_丰子恺【完结】(46)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子恺

  杨家俊的无故缺课,不久名震于全校,大家认为这是一大奇特的事件,教师中也个个注 意到。伯豪常常受舍监学监的召唤和训叱。但是伯豪怡然自若。每次被召唤,他就决然而 往,笑嘻嘻地回来。只管向藏书楼去借《史记》、《汉书》等,凝神地诵读。只有我常常替 他担心。不久,年假到了、学校对他并没有表示什么惩罚。

  第二学期,伯豪依旧来校,但看他初到时似乎很不高兴。我们在杭州地方已渐渐熟悉。 时值三chūn,星期日我同他二人常常到西湖的山水间去游玩。他的游兴很好,而且办法也特 别。他说:“我们游西湖,应该无目的地漫游,不必指定地点。疲倦了就休息。”又说: “游西湖一定要到无名的地方!众人所不到的地方。”他领我到保俶塔旁边的山巅上,雷峰 塔后面的荒野中。我们坐在无人迹的地方,一面看云,一面嚼面包。临去的时候,他拿出两 个铜板来放在一块大岩石上,说下次来取它。过了两三星期,我们重游其地,看见铜板已经 发青,照原状放在石头上,我们何等喜欢赞叹!他对我说:“这里是我们的钱库,我们以天 地为室庐。”我当时虽然仍是一个庸愚无知的小学生,自己没有一点的创见,但对于他这种 奇特、新颖而卓拔不群的举止言语,亦颇有鉴赏的眼识,觉得他的一举一动对我都有很大的 吸引力,使我不知不觉地倾向他,追随他。然而命运已不肯再延长我们的jiāo游了。

  我们的体操先生似乎是一个军界出身的人,我们校里有百余支很重的毛瑟枪。负了这种 枪而上兵式体操课,是我所最怕而伯豪所最嫌恶的事。关于这兵式体操,我现在回想起来背 脊上还可以出汗。特别因为我的腿构造异常,臀部不能坐在脚踵上,跪击时竭力坐下去,疼 痛得很,而相差还有寸许,——后来我到东京时,也曾吃这腿的苦,我坐在席上时不能照日 本人的礼仪,非箕踞不可。——那体操先生虽然是兵官出身,幸而不十分凶。看我真果跪不 下去,颇能原谅我,不过对我说:“你必须常常练习,跪击是很重要的。”后来他请了一个 助教来,这人完全是一个兵,把我们都当作兵看待。说话都是命令的口气,而且凶得很。他 见我跪击时比别人高出一段,就不问情由,走到我后面,用腿垫住了我的背部,用两手在我 的肩上尽力按下去。我痛得当不住,连枪连人倒在地上。又有一次他叫“举枪”,我正在出 神想什么事,忘记听了号令,并不举枪。他厉声叱我:“第十三!耳朵不生?”我听了这叱 声,最初的冲动想拿这老毛瑟枪的柄去打脱这兵的头;其次想抛弃了枪跑走;但最后终于举 了枪。“第十三”这称呼我已觉得讨厌,“耳朵不生?”更是粗恶可憎。但是照当时的形 势,假如我认真打了他的头或投枪而去,他一定和我对打,或用武力拦阻我,而同学中一定 不会有人来帮我。因为这虽然是一个兵,但也是我们的师长,对于我们也有扣分,记过、开 除、追缴学费等权柄。这样太平的世界,谁肯为了我个人的事而犯上作乱,冒自己的险呢! 我充分看出了这形势,终于忍气吞声地举了枪,幸而伯豪这时候已久不上体操课了,没有讨 着这兵的气。

  不但如此,连别的一切他所不欢喜的课都不上了。同学的劝导,先生的查究,学监舍监 的训诫,丝毫不能动他。他只管读自己的《史记》、《汉书》。于是全校中盛传“杨家俊神 经病了”。窗外经过的人,大都停了足,装着鬼脸,窥探这神经病者的举动。我听了大众的 舆论,心中也疑虑,“伯豪不要真果神经病了?”不久暑假到了。散学前一天,他又同我去 跑山。归途上突然对我说:“我们这是最后一次的游玩了。”我惊异地质问这话的由来,才 知道他已决心脱离这学校,明天便是我们的离别了。我的心绪非常紊乱:我惊讶他的离去的 匆遽,可惜我们的jiāo游的告终,但想起了他在学校里的境遇,又庆幸他从此可以解脱了。

  是年秋季开学,校中不复有伯豪的影踪了。先生们少了一个赘累,同学们少了一个笑 柄,学校似乎比前安静了些。我少了一个私淑的同学,虽然仍旧战战兢兢地度送我的恐惧而 服从的日月,然而一种对于学校的反感,对于同学的嫌恶,和对于学生生活的厌倦,在我胸 中日渐堆积起来了。

  此后十五年间,伯豪的生活大部分是做小学教师。我对他的jiāo情,除了我因谋生之便而 到余姚的小学校里去访问他一二次之外,止于极疏的通信,信中也没有什么话,不过略叙近 状,及寻常的问候而已。我知道在这十五年间,伯豪曾经结婚,有子女,为了家庭的负担而 在小学教育界奔走求生,辗转任职于余姚各小学校中。中间有一次曾到上海某钱庄来替他们 写信,但不久仍归于小学教师。我二月十二日结婚的那一年,他做了几首贺诗寄送我。我还 记得其第一首是“花好花朝日,月圆月半天。鸳鸯三日后,浑不羡神仙。”抵制日本的那一 年,他有喻扶桑的《叱蚊》四言诗寄送我,其最初的四句是“嗟尔小虫,胡不自量?人能伏 龙,尔乃与抗!… ”又记得我去访问他的时候,谈话之间,我何等惊叹他的志操的弥坚与 风度的弥高,此外又添上了一层沉着!我心中涌起种种的回想,不期地说出:“想起从前你 与我同学的一年中的情形,… 真是可笑!”他摇着头微笑,后来他叹一口气,说道:“现 在何尝不可笑呢;我总是这个我。… ”他下课后,陪我去游余姚的山。途中他突然对我说 道:“我们再来无目的地漫跑?”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梦幻似的笑容。我也努力唤回儿时 的心情,装作欢喜赞成。然而这热烈的兴采的出现真不过片刻,过后仍旧只有两条为尘劳所 伤的疲乏的躯gān,极不自然地移行在山脚下的小路上。仿佛一只久已死去而还未完全冷却的 鸟,发出一个最后的颤动。

  今年的暮chūn,我忽然接到育初寄来的一张明片:“子恺兄:杨君伯豪于十八年三月十二 日上午四时半逝世。特此奉闻。范育初白。”后面又有小字附注:“初以其夫人分娩,雇一 佣妇,不料此佣妇已患喉痧在身,转辗传染,及其子女。以致一女(九岁)一子(七岁)相 继死亡。伯豪忧伤之余,亦罹此疾,遂致不起。痛战!知兄与彼jiāo好,故为缕述之。又 及。”我读了这明片,心绪非常紊乱:我惊讶他的死去的匆遽;可惜我们的尘缘的告终;但 想起了在世的境遇,又庆幸他从此可以解脱了。

  后来舜五也来信,告诉我伯豪的死耗,并且发起为他在余姚教育会开追悼会,征求我的 吊唁。泽民从上海回余姚去办伯豪的追悼会。我准拟托他带一点挽祭的联额去挂在伯豪的追 悼会中,以结束我们的jiāo情。但这实在不能把我的这紊乱的心绪整理为韵文或对句而作为伯 豪的灵前的装饰品,终于让泽民空手去了。伯豪如果有灵,我想他不会责备我的不吊,也许 他嫌恶这追悼会,同他学生时代的嫌恶分数与等第一样。

  世间不复有伯豪的影踪了。自然界少了一个赘累,人类界少了一个笑柄,世间似乎比从 前安静了些。我少了这个私淑的朋友,虽然仍旧战战兢兢地在度送我的恐惧与服从的日月, 然而一种对于世间的反感,对于人类的嫌恶,和对于生活的厌倦,在我胸中日渐堆积起来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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